第三卷 第五十九回:黎民百姓做平等强盗 在籍侍郎赋招祸古风
第五十九回:粮光财尽,黎民百姓做平等强盗。痛心疾首,在籍侍郎赋招祸古风
在水旱疫疠的恣意蹂躏之后,再加上城隍娶妻的大肆囊刮,缙云县的黎民百姓,粮光财尽,两手空空,苦不堪言。
由于春旱严重,夏粮几乎颗粒无收。先旱后涝的结果,大秋能收回三五成来,就算是很不错的了。在这青黄不接的要命时刻,粮食成了奇货可居的宝中之宝,粮价好像驾了筋斗云,翻了几个个儿之后,接着就扶摇直上,一下子折到半空中去了。饶是这么高的价码儿,手里拿着现钱,还没地儿买米去。粮店里偶尔摆出来的一点点粮食,尽管都是经过洪水浸泡的霉米发面,转眼间也会被抢购一空。全县的百姓,除了家有囤粮的大户之外,全都陷入了饥荒之中。
饥荒,无法解救的饥荒,杀人不见血的饥荒,这是继天灾人祸神害之后的又一场灾难,又一场浩劫呀!
没有经历过饥荒折磨的人,万难想象到挨饿是个什么滋味儿。塞饱了肚子的人,“饱汉子不知饿汉饥”,看见一个瘦小干枯的饥民一顿能吃下一大铁锅野莱去,就说这是“荒年出饿鬼”,“你看,这么大的肚子呀,吃也吃穷了”。肚子里装满了嫩鸡肥鸭鲜鱼美酒的人,是永远也不会理解到吃树皮草根野菜观音土①的人是怎样“饥火如焚”的。吃下观音土,肚子胀得硬梆榔的,却拉不出屎来,不得不用手指头去掏。人,则慢慢地瘦下去,瘦下去,最后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远远看去,活像一具会走动的骷髅。
①观音土——是一种白色的细土。民间传说是荒年中观音大士赐给饥民的神粮。其实根本就不能吃。
一顿两顿饭没吃,消化功能处于极度亢进状态,饿得两眼发黑,金星乱迸,一旦得到了食物,狼吞虎咽一阵,再美美地睡上一觉,等到醒来,饥饿的各种征象也就随之消失,依旧生龙活虎,活蹦乱跳。——这叫饥饿,不叫饥荒。
三天五天水米不沾牙,奄奄一息,苟延残喘,三天一过,肚子一空,消化功能停止运转,就再也不觉得饿了。拖够了七天八天,两眼一闭,两腿一伸,呜呼哀哉,也就完了。因此绝粒而死的人,不过开头几天难受,后几天躺着等死,就好像耗灯油一样,灯盏里的油耗干了,灯也就灭了。——尽管人都饿死了,但是这叫饿肚子或饿死人,仍不叫饥荒。
所谓饥荒,指的是一种普遍性的灾难,是许多人长期吃不饱肚子,至少是几十天、几个月地处于半饱状态;或者肚子倒是揎起来了,好像吃得很饱了,但是吃下去的东西,全不是人吃的东西,甚至根本就不是吃的东西,而消化功能却正常运转,于是长时间处于饥火中烧的状态。这才叫饥荒:饥指的是肚子饿;荒指的是什么也没有。这两者合在一起,才成为灾难,不是一家一户一人的饿肚子。
由于粮食的亏空匮乏,一家之主的当家人,不得不把手头仅余的一点点粮食控制起来,细水长流,每天擓出几两来,掺上糠菜,拿它去填一家老小的肚子。
饥荒的年代,想手端破瓢去沿门乞讨是不可能的。一者是没饭吃的人太多,二者是谁家也不打发叫花子:有粮食的不布施,没粮食的又布施不起。于是乎只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奔各的路子。平常的年头,在浙南地区,能吃的东西还是很多的:山上有飞禽走兽、野菜野果;溪里有大鱼小虾、河蚌螃蟹,只要不偷懒,大人孩子都有办法把吃的东西弄回家来。但是在大旱之后,溪水干涸了,鱼虾之类几乎断了种;飞禽走兽也越来越少。剩下最后一条路,那就是吃野菜。架不住吃野菜的人太多,渐渐地,野菜也减少了,难找了,于是饥荒又加深了一步,灾难又加重了一分。
越是长时期的肚子里亏食,肚子的消化力反而越加强盛。那些揪下来洗巴洗巴煮煮就吃的野菜,尽管越吃越多,当时似乎也很饱了,但是并不消化,吃下去的是什么样子,拉出来的还是什么样子。人到底不是牛羊,并不适应于吃草。有的人是越来越瘦,瘦得皮包骨头;有的人头脸手脚似乎都很胖,但是一摁一个坑,半天也凸不起来——那不是胖,而是膀(pānɡ乓),也就是浮肿。嘴里老有一股甜滋滋的感觉,就是喝凉水,也好像放得有糖似的。小便的次数却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有时候,一夜要起七八次,每次又只有一丁点儿,不尿吧,又憋不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尿在裤子里了。接着,两条腿逐渐沉重起来,每往前迈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气。最后连二尺多高的床铺也爬不上去,不得不在床前放一张小板凳,先登上小凳子,再爬上床去。或者先坐在床沿上,用两手帮着把脚搬到床上,再躺倒身子,往床里面一滚,才能完成“上床”这样的艰巨任务。——饥饿到了这步田地,就要开始死人了。
不要以为先饿死的一定是老弱妇孺,不是的。任何一个村子,头一批倒下来的,必然是身坯最强壮的小伙子。正因为他们身体强壮,平时吃得也多,到了饥荒的年月,亏得也就比谁都多。他们往往在路上走着走着,一个栽歪,跌到在路旁,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第二批倒下来的,才是那身体最差的老弱残。他们的身体底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