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凡是有钱的人家,胆子总是比穷光蛋要小得多,虽然拿不准这位“赛时迁儿”武丑黑夜里会不会光顾他们府上,可是每逢这个剧班儿到本村或邻村演戏,家里有点儿“底子”的富户财东们总是忐忑不安,放心不下,留神门户之外,还得加派几个值班上夜的院丁更夫,如临大敌。饶是这样,晚上睡觉还是胆战心惊,生怕在朦胧恍惚之间,金银财宝会不翼而飞。
这时候台上号吹一曲,鼓打三通,“四大天王”一个一个陆续出场,依次在前台站定亮相之后,按规矩应该一人念一句五言诗,然后跃马扬鞭,直奔“天廷”。可能是由于林氏宗祠多年不演戏的缘故吧,从后台化装室上下舞台用的那张短梯,早就不翼而飞,怎么找也找不着了;今天开台演戏,只好临时搬一只打稻麦用的稻桶来反扣着,暂且代用。另外,当天晚上虽然林府里大摆酒宴,可是接待戏班子的饭食却实在不像话。为此,演员们心里都窝着火儿,总想找个机会发泄发泄。“四大天王”上场亮相以后,第一个说:“锣鼓紧紧催,”第二个说:“稻桶当楼梯,”第三个说:“天萝①不刨皮,”第四个正是“赛时迁儿”武丑仇有财,只见他戴着雪白的山羊胡子,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一步一晃走上台来,用两手比划着说:“金瓜①大大块!”②说完,伸直脖子装出一副难于下咽的形状,又冲台下装一个鬼脸,摇摇头,手托着山羊胡子,表示无可奈何。用不着说,这是他们四位“天王”在后台捏咕好了存心挖苦林国栋的。
①天萝——缙云方言,即丝瓜。
①金瓜——缙云方言,即南瓜。
②这四句台词中的“催”、“梯”、“块”,在婺剧中分别读作cei、tei、kui,是押韵的。
台下一听,“轰”地一声,全乐了。林国栋根本就没注意台上,正跟“子路不说”低头说话,讨论柱子上的对联儿合不合平仄,听见台下哄然大笑,这才抬起头来:台上四大天王挥着马鞭儿正在转圈子,什么可乐的场面也没有,不知大家乐的是什么。林炳的两眼一直注视着台上,却听得清清楚楚的,也顾不得新中秀才应该宽宏大量,登时沉下脸来,回头在乃翁耳边嘀咕了几句,怒气冲冲地直奔后台而去。不一会儿,就连拖带搡地把戏班子领班的揪到林国栋面前来了。
打完了八仙,按规矩台上正在跳加官:戴着面具的白脸魏征,手拿一卷金字锦绣条幅,正在台上转圈子。台下戏班子领班也在林国栋和林炳的面前转圈子:极力分辩,矢口否认,总说是新科秀才听错了。架不住台下耳朵多,领班的一张嘴又非苏秦、张仪的舌辩雄才,哪里赖得掉?回头看看台上,金面财神范蠡刚把金元宝捧上场来,转了一圈儿,又匆匆下台去了,接着是魁星一手持斗一手执笔扭上场来。戏班子主人苦笑着,一张脸扭曲得像是魁星的兄弟,一迭连声地说:
“刚才我在后台,前台说些什么,确实没听见,实在对不住。今天大相公首捷喜庆,孩子们不好好儿唱戏,胡乱打诨,实实在在太不像话,回头非好好儿地管教管教他们不可。戏唱得不规矩,没得说,甘愿认罚。只求老爷高抬贵手,多多包涵!”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本硬木雕花儿的剧目折子来,双手捧给林国栋,装出一副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脸,又是打躬,又是作揖。
今天晚上点的几本戏,散戏①是《百寿图》接演《打金枝》;正本儿是应景的吉利戏《三元及第》。台下扯了半天皮,台上白胡子的郭子仪已经摆开了寿筵,皇上也送来了用一百个“寿”字缀成的“百寿图”,七个儿子六个儿媳正在为郭子仪拜寿。林国栋翻看着剧目折子,琢磨着再添一本什么应景儿的吉庆散戏好。林炳却因为刚才的洋相是武丑“赛时迁儿”出的,而这个班子的武功又数他硬,就存心要让他多出点儿汗,指名要加一出《三岔口》,并且吩咐:“这回可得好好儿演,叫那个‘赛时迁儿’什么的多翻两个筋斗,听见了没有?演好了,回头大爷有赏!要是还不好好儿演,哼,留神我扣你戏箱子!”
①散(sǎn伞)戏:指折子戏如《打金枝》、《百寿图》和杂剧如《小放牛》、《小尼姑下山》(即《思凡》)等一类小戏。
戏班子主人不敢驳回,哭丧着脸,诺诺连声地回后台去了。
按习惯,散戏演完之后,要休息几袋儿烟的工夫再演正本,当地称为“讨添”。但是今天例外,台上驸马爷郭暧和升平公主言归于好,手拉手儿双双下场以后,却不休息,接着上演罚戏《三岔口》。
这时候,坐在台下最前排的刘浪,忽然觉得肚子有点儿隐隐作痛,只为贪恋看那武丑“赛时迁儿”的功夫,揉揉肚子强忍着又看了下去。
台上演到刘利华的刀被任堂惠夺走,任堂惠抡刀反砍刘利华的时候,刘利华应该连翻一串儿筋斗,借以博得观众的彩声。但是这一回,演刘利华的武丑“赛时迁儿”刚翻了一个筋斗,就站在那里叉着双手伸长了脖子不翻了。任堂惠用刀背儿砍他的后脖颈儿,打着官腔说:“翻哪!多翻两个筋斗,大爷不单饶了你,还大大的有赏呐,你怎么不翻啦?”
演刘利华的“赛时迁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