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耽误干家务活儿的前提下,多看上一场两场,但是对一个只有一二百户人家的村子来说,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难得太稀罕了。要不是财主家还愿祭祖,一年到头也不见得会演一次戏呢!
刘浪用目光向四周找了找吴本良:不但他没有来,连吴石宕的大人小孩儿一个也没看见,而且连银田村张二虎他们那一伙儿小青年也一个都没露面。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刘浪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着了:林家开锣唱戏,吴石宕和银田村的小伙子们,要么统统都来,一个不落(là辣);要么统统不来,一个不露(lòu漏)。要是统统来,那就热闹了:弄不好,台上唱文戏,天官赐福,八仙庆寿;台下唱武戏,真刀真枪,大打出手。林国栋虽然平时为人刻薄,但在本村内却因为一来都是同宗,跟谁都沾亲带戚,多少还拘着点儿情面;二来林国栋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套治家之道、处世之方,那就是“远亲不如近邻”,有道是“兔子尚且不吃窝边草”呢,何况篱笆还要三个桩?对于同村的族人,林国栋的对策是能帮则帮之,能让则让之,为的是图个眼前清净,省得有后顾之忧。村子里的人,有出于宗族观念的,有出于托庇愿望的,对于本村本族中出一个头名武秀才这样光彩的事情,都引以为荣,感到自豪。如果为这样的事情与外村外族发生争执,有几个人会冒着“吃里爬外”的罪名出来主持公道呢?十分明白,要是一旦吴家和林家动起武来,势必扩大事态,最后非酿成两村两姓之间流血械斗不可。而事态的发展,一方面会把人与人之间的冤仇扩大成村与村、族与族之间的冤仇,而这种两姓之间的争斗一旦发生,就很难消解,就会世世代代继承下去,结成了冤家死敌。另一方面,吴石宕人虽然本事高强,但架不住林村人多,万一动起手来,寡不敌众,到了儿非是吴石宕人吃亏不结。刘浪有鉴于此,才嘱咐本良回村以后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等他辞了武学馆回到吴石宕以后再说。今天本良、二虎他们一个也没来,刘浪倒透着很高兴。他心里明白,在这件事情上,本良费了多少口舌啊!
戏还没有开始,台上有几个淘气的孩子正在擂着大鼓翻筋斗、拿大顶。不一会儿,后台文场的人齐了,伸出一支七八尺长的铜喇叭来,悠悠扬扬地吹了三声,一声比一声高,然后紧接着箫笙管笛齐奏,锣鼓铙钹共鸣,咿咿哑哑,铿铿锵锵,足足吹打了有半个时辰:这是当地演戏的传统习惯,叫做“闹台场”,意在招徕观众。今天因为放了焰火,很可能还大大缩短时间了呢。
当地的传统习惯,每逢唱戏,一唱就是三天——实际上是三夜加两个下午。每夜唱到夜半子时正散场,最后一夜有时候也唱到东方发白,叫做“天亮戏”。每场戏开演之前,都得先走一个吉庆圆场,叫做“打八仙”①,不过又有“小八仙”与“大八仙”之分:小八仙可能源出于杂剧《八仙庆寿》,一共只有骊山老母、张老果、汉锺离、吕洞宾、铁拐李、曹国舅、韩湘子、何仙姑、蓝采和九个人出场,在台上转一圈儿,唱几句吉庆的词儿,就算完了。大八仙的场面可就大啦!先后有四大天王和福禄寿喜四星出场,接着天兵天将和诸路神仙脚踏祥云而降,孙悟空则是手舞金箍棒一路筋斗翻上场来,然后是玉皇大帝由金童玉女伴着出场登上方在桌子上面的宝座,直到台上挤满了人,同声合唱一段吉庆台词,然后逐渐散去。今天是头一夜夜戏,按规必须是“打大八仙”。等台场闹完,祠堂里喧哗鼎沸的人声渐次低了下来,于是文场乐声重起,“大八仙”上场来了。
①汉语中“打”字的用法多而奇特。三十年代刘复曾经在《国语周刊》上征求过“打”字的各种用法,并公布了他自己搜集到的四十多种用例,其中就没有“打八仙”这种用法。“打八仙”,似乎可以解释为“打一个《八仙上寿》的过场”的简略。
当时在缙云农村流动演出的戏班儿,都是婺剧班子,而且大都以武戏为号召。这是因为草台子戏班,在旷野演出,台下人声嘈杂,如果演文戏,没几个人能听清台词儿,倒不如演武戏更讨好。今天请的班子叫做“新声舞台”,是当时当地武功底子最硬的一个戏班儿;其中又以武丑仇有财的功夫为最惊人。传说他练就一身“壁虎功”,不单能够用肚子贴在墙壁上,而且用后背贴柱子上也能爬到房梁上去。有一年在某地祠堂里演《时迁盗甲》,他露过这两手绝招儿:先从台柱子上爬到舞台的大梁上,又从舞台上绕过东廊的房梁到达正厅,从正厅大梁上挂的一块金字匾额后面“盗”到了徐宁的锁子黄金甲,又从西廊的房梁上绕回舞台上来,最后怀抱着铠甲从舞台的大梁上翻筋斗飞身下来,真个是身轻似燕,落地无声。从那以后他得了一个外号,叫做“赛时迁儿”。虽然这不过是传说,后来有人点唱这出戏,也不见他再这样演过,但是名声却从此传了开去,而且越传越神,说他除了演戏之外,专好盗富济贫,在更深人静的黑夜里,悄悄儿地变一些银钱搬家的戏法。可是传说终究不过是传说,尽管他名叫“有财”,实际上除了一条破被子之外,穷得连条像样点儿的裤子都穿不起,一副寒酸的可怜相,哪儿像是个专做没本钱买卖的梁上君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