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良的记忆,想起他匆匆跨上栈桥过溪北去的时候,曾经回过头来对本良说:“到了忍无可忍的那一天,可别忘记你手里的铁锤是能够砸死人的。”遗憾的是:眼下虽然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可是手里能抡能砸的铁锤,已经没有了。在牢房中,本良跟他成了患难之交。他们互相细说了各自的家境和遭遇,互相推让着半碗能照见影子的稀粥,也互相鼓励,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要继承太平军的夙志,去铲尽人间的不平。今天,吕慎之第一个就指定了他,要拿他来开头刀了。小本良的心,不由得“咚咚”地狂跳起来,为他的命运担心:谁知道抽出来的那支竹签,写的是“生”字还是“死”字呢!
吕慎之之所以首先选定一个小战俘来试刀,无非因为他深知太平军的顽强,而认为小孩子家头脑简单,会容易摆布些。他想:只要第一个战俘肯于按照他的安排老老实实地挨了头刀,今天这台戏就算是唱响了。当两名团勇把这个小战俘押到了他面前,他立刻换了一副温和的面孔,慢条斯理儿地问:
“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小战俘的回答是响亮的,没有一丝儿恐惧。
“我说的意思,你都懂了吗?”
“听懂了。”小战俘的回答是爽朗的,没有一丝儿忧虑。
“那么,你愿意用抽签的办法了决定你的生死吗?”
“愿意。”回答是那么肯定,没有一点儿犹豫。
“那好。你跪下,向忠勇的英烈忏悔你的罪孽,求英烈饶恕你的过错,从宽发落吧!”
两名团叮荷开手,小战俘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吕慎之。要按他的心思,真想就此扑上前去咬他两口,生吃他一块肉。但是一抬胳膊,两只手被捆着;一抬腿,一条腿负了重伤,踢不出去了。他暗暗叹了一口气,略一思索,转身向南,单腿跪下,仰起脸来,嘴唇翕动,呐呐地对天祷告了一番,又弯下腰去,“咚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身来,昂首挺立。吕慎之见他做得很虔诚,虽然没有向北而跪这一点稍差人意,但也很满足了。他几乎立即做出了给小战俘最轻处罚的决定,打算只割去他的两只耳朵。于是他温和地问:
“你忏悔过了吗?”
“我忏悔过了。”小战俘扬着脑袋回答。
“那好。愿英烈们宽恕你。你来抽签吧!”说着,摇了摇签筒,从背后把签筒送到小战俘绑着的手边。
“不,我要看着签子抽!”小战俘转过身来,两眼盯着吕慎之。“你要是不肯松绑,我就用嘴叼!”
吕慎之犹豫了一下,为了表示他的宽宏大量,终于决定:
“那好。就依着你,让你用嘴叼!”
他又摇了摇签筒。为了不叫小战俘看见竹签上的字,他用右手盖住了签筒,只让签头露出来,送到小战俘的嘴边。小战俘弯下腰去,装作用嘴去叼,猛然间一口咬住了吕慎之的手背。吕慎之大叫了一声,一松手,“哗啦”一下,签筒掉在地上,竹签撒了一地;再使劲儿往回一抽,手背上连皮带肉被咬去了一块。吕慎之痛得直跺脚,见鲜血冒出来,只好用左手紧紧摁住。两名团丁见出了乱子,不等吩咐,一个箭步蹿过去,飞起一脚,把小战俘踢倒在地,先饱揍了一顿,这才拖了起来,听候发落。
场上出了意外,惊动了官绅耆宿,纷纷离座,围上来慰问。吕慎之不愧是武将出身,些许小伤,并不放在心上。他走到神案旁边,抓一把香灰捂住了伤口,叫一名团丁解下一根绑腿儿来,替他包扎停当,又把诸位官绅请回原座,这才走到小战俘面前,下死劲儿在他小肚子上猛踢了几脚,破口大骂:
“今天算我瞎了眼,上了你这小兔崽子的当!我好心好意抬举你,你这喂不熟的狼崽子,偏又不识抬举!”骂够了,回头吩咐身边那两名团丁:“替我开膛摘心!我要看看这小子长着人心没有!”说着拖过一张椅子来,气虎虎地坐在一边儿,看着行刑。
两名团丁遵命把已经被打得半死的小战俘从地上提了起来,绑在桥栏杆的石柱上,扒开他的上衣,露出了心口。一名团丁端来了一个铜盆,放在地上;一名团丁打绑腿上抽出一把七寸尖刀来,回头看了看团总,等候吩咐。这时候,小战俘缓过一口气儿来,睁开了眼睛,露出两个虎牙,微微一笑,像是蔑视,又像是满足,接着仰起头来,用他最后的全部对天大叫:
“侍王长金!收下我吧!我没给太平军丢脸!”
吕慎之听见了,跳起来跺着脚骂:
“混帐东西!还不动手,等什么哪!”
那团丁挨了骂,急忙举起尖刀来,看准了小战俘的左胸口,猛力扎下去,鲜血溅了那行刑团丁一脸。小战俘一声没吭,眼睛一瞪,脖子一梗,好半天脑袋才耷拉下来。一道英魂,去找侍王长金归队去了。行刑刽子手把小战俘的心掏了出来,裝近一个铜盘里,献给了吕慎之,吕慎之转身把铜盘放到了供桌上。
屠场上被杀的太平军,没有叫喊一声,就在愤恨中死去了;壶镇的百姓,却发出了一片唏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