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战俘被团丁押上祭坛的那会儿开始,本良的心就激烈地狂跳起来了。他为自己这个好朋友的生死而担心。从吕慎之那一番阴阳怪气的话语里,他听明白了:每一个战俘都要受到残酷的刑罚,最重的是剖心杀头,最轻的也得割去两个耳朵。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好朋友被杀,但也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变成一个没有手脚眼睛的残废人。小胖子说过:只要他能够活着出去,他还要去造反,去为穷个儿们打下一个自己的天下来。要是缺手断脚瞎了眼,怎么去打江山呢?在吕慎之所宣布的各种刑罚中,比较起来,似乎割耳朵要算最轻的了。没了耳朵,只不过样子难看一些,并不耽误造反。于是,在万分不得已的情况下,小本良心心念念盼望他能够掣到一根“割耳朵”的竹签。当小战俘弯下腰用牙去咬那决定命运的竹签的时候,尽管本良离他很远,根本不可能看清竹签上的字,却还是踮起了脚尖儿,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等待着上苍的决定。小战俘的从容镇定,使本良惊讶。而当情况突变,小战俘没有咬住竹签却咬下吕慎之一块皮肉来的时候,本良这才猛然醒过茬儿来。由于情况的剧变,他知道摆在他朋友面前的,除了死路一条之外,再没有别的生路了。接下来,眼看着小战俘被杀,被挖出红心来,小本良除了紧咬下唇怒目而视之外,毫无办法。两手被绑,一边一个团勇挟着,他连动一动都不可能。要是这时候他手里有一把刀,他一定会不顾自己,冲上前去跟吕慎之拼个你死我活的。他回头看了看爷爷和一众战俘们和乡亲们,他们的脸上,也都露出了怒不可遏的神色,可是除了怒火中烧之外,谁也无能为力了。
在绅衿席中的耆宿们,看了这个血淋淋的场面,有浑身筛糠,瑟瑟发抖的;也有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的。在刀光血迹中,他们想到的是:天下大局,变化无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朝一日如果自己被太平军逮住了,这把七寸尖刀,是不是也会插到自己的心口上来呢?
耆宿当中,自然也有看了杀人以后觉得很解气的。他们大都是太平军入境以后,杀猪出谷,家财受损,甚至人丁被杀,因此满腹怨恨,一直窝在肚子里,无处可出;今天亲眼看到有个太平军被开膛摘心,等于是给他们报仇雪恨似的,一口恶气才算是吐出来了。
县太爷王泽民到底是监过斩也上过阵的,平时在大堂上,各种酷刑更是司空见惯,一颗人心,早已变成狼心了。开膛剖肚的事情,对他来说,尽管从来没见过,却也并不感到新鲜。等到吕慎之从团勇手中接过装着红心的铜盆供到灵座前面的时候,他觉得该是他这个父母官出来讲两句体面话助助威风的时刻了,于是咳嗽一声,捋捋胡子,装模作样地打起官腔来:
“场下叛匪逆民们听着!尔等逆天行事,反叛朝廷,作恶多端,而今被擒,本该一概受戮,祭献于英烈灵前,以正国法,以儆效尤。本乡团总在籍守备吕公,世代忠良,一门行善,横跨恶溪之三大石梁,皆吕公先太孺人及先君等独资兴建,确有古君子之仁肠义骨,存古豪杰之侠气英风。此次献祭,吕公承担干系,特许网开一面,为尔等图一线生机。叵耐无知顽匪,不唯不知体恤仁者之心,感恩戴德,反而恩将仇报,当众行凶。是可忍,孰不可忍?对于此等丧尽天良之歹徒,剖腹挖心,可谓咎由自取,实不为过。现本县当众晓谕:嗣后如有类似情事者,一概零割碎剐,凌迟处死,绝不轻饶,各希知悉,勿谓本县言之不预也!”说完,袖子往前呼地一甩,又一拳砸在桌子上,以表示他的决心。
吕慎之得到了县太爷的声援,精神为之一振,往前走了几步,在众战俘面前站定,铁青着脸厉声地问:
“适才王太爷的训示,你们听见了没有?”
场上鸦雀无声,就好像半夜里到了阒(qù去)无人迹的旷野荒郊。吕慎之吃了一个窝脖儿,气往上冲,瞪着凶神恶煞似的眼睛,又问了一声:
“怎么啦?是聋了还是哑了?适才王太爷说的话,你们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有两三个胆子小的,绷不住劲儿,小声儿地答应着。
“到底听见了没有?”
这一回答应的人虽然多了几个,但仍然是有气无力的。吕慎之气势汹汹地在俘虏群中走了一圈儿,竖眉立目,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他琢磨着:下一个该找谁来开刀?按照他的想法,小孩子不怎么懂事,一定可以随意摆布;但是事实证明,他的主意打错了。于是他想找一个没有什么火性的老头子来开第二刀。转了一圈儿,看见一个干瘦的老战俘,约摸有五十多岁了,一脸的胡茬儿,低着脑袋,靠在石栏杆上,半闭着眼睛,像是要睡着了的样子。吕慎之走到他的面前,停住了脚步,略一思索,想起这个战俘是去年四月初三太平军雨夜突围的时候抓住的。后来审过他一堂,老实巴交的,不怎么会说话,一问三不知,还是从别人的嘴里,才知道他是个老马夫,突围的时候,他把马都给了腿脚负伤的人骑了,自己年岁大,没能冲出去,让民团给逮住了。吕慎之先压了压火气,这才尽可能温和地问:
“老头子,你听见王太爷的话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