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的祭架上趴着去了毛的生猪、生羊和大公鸡,地上红毡横铺,作为拜垫。桌子东边的条凳上坐着好几排身穿重孝丧服的妇孺,都是死难者的家属。桌子西边放两排太师椅,正中还有一张小小的公案,这就是官员绅士们的座位了。
三声炮响,文武官员、大小绅士们全归了座,县太爷和守备大人带来的衙役和兵丁分立左右。号角声起,壶镇团防局全体团勇头裹英雄巾,脚扎绑腿,身穿号衣,手举钢刀,挺胸凸肚地分两行由南面走上桥来紧贴栏杆对面而立。大桥的最南头,则挤满了老百姓,有持刀的团勇弹压,不得近前。
人头到齐,一切就绪,祭献开始。
先是上香叩拜。依次有地方官上香,士绅父老上香,死难者家属上香,民团弟兄们上香等等,“拜!”“兴①!”“拜!”“兴!”赞礼之声,不绝于耳。几个东烘先生、龙钟老者,腰腿硬直,一拜一跌,急得手忙脚乱,不可开交,也十分滑稽可笑。
①兴——赞礼用语,指拜罢站起。
接着是读祭文。当然从县太爷读起,然后是各绅衿父老的。一篇一篇,千篇一律,那祭文不是抄凑成篇,就是请塾师捉刀,写得诘屈聱牙,根本无法听懂。反正也没人仔细去听,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
过场戏演完,最后才是献俘,这是祭献大典的中心,也是参与典礼者最感兴趣的一档子节目。
司礼高唱“献俘”以后,二百名团勇跑步下桥,每两个人押解一个,一共押上近一百名战俘和“通匪”的“叛民”来,强迫他们向北跪下。这一群战俘,被俘的时候就大都带着重病重伤,经过近一年关押,无医无药,饮食不周,连病带饿,已经死去不少,侥幸活下来的,也都是面黄肌瘦,蓬头跣足,几乎是半死不活的人了。吴绍周和他的校猴子本良,也被五花大绑地押在战俘的后面。
这时候,拥挤在大桥南头的老百姓越来越多,有人开始爬到了桥头两侧民房的屋顶上,那些能够看到桥上动静的沿溪楼窗,也都挤满了人头。大家都急于想看一看,吕慎之究竟打算怎样处置这一群被俘的“叛匪”和“逆贼”的。
这一场被誉为祭忠盛典上的压軸子戏,当然是由吕慎之亲自“把场”的。战俘们被带上场来以后,吕慎之正正冠,掸掸土,先向神主低头拱手,念念有词地默祷一番,然后转过身来,板起面孔,对战俘们大声宣告:
“尔等身为大清朝臣民,世受浩荡皇恩,不知感恩图报,反而作乱犯上,跟随洪杨谋反,侵州略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百姓流离,生灵涂炭。幸赖我圣明英主,洪福齐天,军民戮力,已将倡乱发逆①尽数歼灭。元凶伏诛,毛贼授首,朗朗乾坤,再现太平景象;蚩蚩群氓,重见尧天舜日。尔等作恶多端,在所不赦,如今受擒,按律本当一概处以极刑,以正国法,并儆效尤;唯上苍有好生之德,罪人具悔过之心,作恶既有大小之别,罪孽亦有轻重之分。为此,特奏明圣上,网开一面,区别发落:罪重者斩首剖心,祭献于英烈灵前;罪轻者剁手刖足,剜眼割耳。此可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留一记号,以供后人警惕借鉴。至于罪孽孰轻孰重,冥冥之中,自有天神共见;谁死谁生,亦当由英烈忠魂加以抉择。为甄别轻重生死,特设签筒一事,内装神签三十六枚,每签正面判明生死,背面注出死当何刑生当何罚。每人只许掣签一次,掣签之前,准许向英灵祈祷忏悔……”
①发逆——留长头发的叛逆,与“长毛”同为对太平军的蔑称。
吕慎之的这一番话还没有说完,与会的官绅军民人等就纷纷交头接耳:有啧啧称奇,佩服吕团总见多识广,此举果然异想天开,不同凡响的;有暗暗咒骂,指责吕慎之心肠狠毒,出此残酷刑罚,他日必遭天谴,不得好死的;有的说,缺手断足没眼睛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有的说,谋反大罪,十恶不赦,本当一概处死,如今网开一面,但能留条活命,就算天幸;有的说,活着比死罪还难熬;有的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议论纷纷,不一而足。被绑住了双手的囚徒们,虽然嘴里不能说话,心里则各自暗暗打定了主意。
吕慎之摇头晃脑洋洋得意地装出一副儒将风度来,酸溜溜地念完了这篇琢磨了几天几夜的丧经,慢吞吞地回过身去,从神案上取下签筒来,先在香烟上绕了三匝,口中又默祝了一番,这才走到拜垫前面,庄严肃穆地站定,左手抱着签筒,眼锋滴溜溜地在战俘群中转了一圈儿,右手一抬,命令近处的两名团丁把他们押的那名俘虏带到祭坛前面来。
押上来的战俘,是个只有十六七岁还未成年的半大孩子。被俘的时候,大腿受伤,一年来得不到治疗,已经溃烂,脓血淋漓,腥臭扑鼻。这个人,就是小本良前年在工棚门口给他递过水的、跟他说过话的那个小胖子。当绍周祖孙二人被抓到团防局,打了一顿送进牢房的时候,他马上认出了本良,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但是本良已经无法认出他来了:他的圆乎脸儿已经变成了狭长的刀背脸;小胖子也已经变成了小瘦猴儿。只有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本良又微微一笑的时候,那两颗露出唇外的虎牙,还能够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