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颠倒黑白,乱世之民成叛匪忠奸莫辩。惨绝人寰,祭奠场地变云阳①刀斧交加
自从“长毛反”反到浙南以来,尽管在缙云县境发生的大小战事主要是民团上阵厮杀的,太平军还没到,吃粮拿饷的官兵就逃之夭夭,不知道躲在哪个旮旯犄角里去了,但是战事结束以后,庆功邀赏,却少不了他们的。致于英勇拼杀而阵亡的团勇们、因“骂贼”而被杀的腐儒们,大都得到了世袭云骑尉或恩骑尉的封赠,至少长子长孙是满意的了。战争,战争,自古以来,不论是义战也好,不义之战也好,所苦的无非是老百姓:叛军过来,官军过去,要吃要喝,要钱要粮之外,还要烧要杀,要奸要抢!再加上流氓地痞青皮光棍之类的亡命徒趁火打劫,小小老百姓的些许家当,怎么经得起如此搜刮?一场战争结束,三年五载能够恢复元气,就算很不错的了。
①云阳——地名,是秦代首都北面的一个重镇,当时重大的刑狱都在这里执行。秦相李斯就被腰斩于云阳市上(见《盐铁论·毁学篇》)。因此后世每以“云阳”作为刑场的代称。
至于那些跟太平军有点儿瓜葛的人家,结局可就更惨了。太平军打了败仗,“败者为寇”,给太平军吃喝祝恨的、引路的、投军的、藏匿伤病号的,就统统成了“通匪”死罪了。别看太平军来的时候,县太爷跑得比谁都快;太平军退走以后,他回来得倒真不慢。这些大老爷们,在拿刀带枪的太平军面前有如耗子碰到了猫,避之唯恐不及;而在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面前,却又好比虎狼遇见了羊,扑之唯恐不速了。再说,太平军撤退的时候,一把火把县衙门连同内衙烧了个干干净净,县太爷搜刮多年的宦囊私蓄,也大都献到了回禄①的驾前。有道是“哪儿丢了的哪儿找”,战事中失去的金玉珠宝,不指着战事去找回来,又问谁去要呢?
①回禄——本作“回陆”,指传说中的火神吴回、陆终。
缙云县这场绵延一年半之久的战争既然不见一个官兵的影子,大小战役都是民团上阵,因而缙云县民团的威声远播四方。而三乡团勇,又以东勇获胜次数最多,战功最著,吕慎之和壶镇团防局的名气当然也就更大。吕慎之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他年已六十,不想在功名利禄上多所贪图,心心念念,惦的是流芳百世,名扬千古。于是就抓住了这一场赫赫战功,大做起文章来。
吕慎之说:“这次荡平辛酉粤匪之乱,我东乡团勇出力最大,为国捐躯的忠义之士也最多,因此,必须在东乡举行一次杀俘祭忠盛典,以慰英烈们的在天忠魂。此外,粤匪在东乡盘踞的时间最长,地盘也最广,因此,必须严加搜捕藏匿下来的太平军余党和叛民贰臣。一经查获,立即名正典刑,绝不宽容。”
其实,他的这些主张,倒是跟县太爷不谋而合的。分歧之处,仅仅在于一个要在东乡单祭,一个要在县里合祭。单祭,可以显出他吕团总的功劳和威名来;合祭,不单功劳大小稀里糊涂一锅粥,而且无形中又给县太爷脸上贴了金了。因此,尽管王泽民再三申明合祭的好处,无奈战俘大都押在壶镇团防局,吕慎之手里又辖有不比守备少的兵力。战乱当中的县官,实权不大,处处都得借重绅董和民团的势力,无可奈何之中,也只好勉强同意。一角例行的文书上详②,批复下来:准此照办。
②详——清代下级机关向上级机关呈报公文的官场用语。
这时候,吕慎之从俘虏口中得到了吴绍周祖孙二人带领太平军攻入壶镇的实供,把老石匠连同他的孙子一起抓来,着力鞭打了一顿之后,关进了牢房,已经拟定了要在杀俘盛典上连同别的逆民一起开刀问斩了。
同治二年季春三月,吕慎之备下了锡箔纸马儿①和三牲②供品,择定清明节午时“杀俘祭忠”。清明前一天,他把县太爷王泽民、驻军守备梅得标、西南二乡的团总团董和合县绅衿中能够请到的如数接来壶镇。清明日,打开吕氏宗祠,铺排场面,大吹大擂地先喝了半天庆功酒;将近午时,方才把这一群醉醺醺的官绅耆宿们请到祭坛前面来,观看这场难得一见的“祭忠”盛典。
①纸马儿——是一种印有神像供焚化用的纸片儿,有别于烧活儿中的“纸马”(纸糊的马)。
②三牲——原指祭祀用的牛羊猪,缙俗禁止屠牛,因此三牲改用猪羊鸡。
按照吕慎之的安排,祭坛设在壶镇大石桥上。据说,一者是因为大桥的地势最高,跟“在天之灵”最为接近;二者是东勇攻占壶镇的时候,在这座桥上阵亡的团勇也最多。其实,这是吕慎之的小心谨慎之处;他考虑到战事初停,民心不稳,更不能不防万一有一批太平军藏匿下来,可能会趁机捣乱。他看遍了壶镇左近的空阔去处、街里的市场、镇外的校场,地方虽大,却不如这大桥便于防范:只要堵住两头,囚犯们既难插翅飞去,乡民们也万难近前闹事。大桥的北头,用杉篙和木板搭了一个半人高的台子,正中是两张方桌横拼成的神座,供着一色儿大小二百多个神主牌位,四周张挂着黑布幔幛和用蓝纸书写的挽联。台前是两张竖拼的方桌,摆着干鲜果品、香炉烛台和一个不知何用的签筒。桌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