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脂砚斋就此评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假如这部“石头记”确实出自香山(青埂峰),那么我要把这座荒舍当作曹氏的悼红轩了。悼红轩的字纸篓虽然已倒空了,我依然在徒劳地寻觅那揉成一团抛弃了的心事,以及被打湿了的手帕。我端详着题写在墙壁的潦草字迹,不仅是为了重温一段旧梦,也是在查找曹雪芹的泪痕——书尚未写完,他的泪水就流干了。他是以泪洗面、以泪磨墨的吧?他是以泪为酒精、汽油——为助力的燃料吧?
曹雪芹与蒲松龄惟一的差别(也正是“悼红轩”与“聊斋”的差别),在于他对名利富贵不只有憎恨,还充满了忧伤与悼念。他以一部书的创作过程,为一个湮灭了的黄金时代召开了一场无声的追悼会。香山脚下的曹雪芹故居,在我眼中,自始至终洋溢着灵堂的气氛:遍地落叶,是寒风吹送来的挽联;而西山的落日,如同枯萎的花圈。曹雪芹在此哀悼自己家族的陨落——姗姗来迟的我辈,则是为了凭吊一位多愁善感的亡者(但愿这对他的痛苦能有一定的抚慰)……
回到城里以后,偶尔能看见相关的文章——某些红学家对卧佛寺附近的曹雪芹故居是存疑的。尤其张中行,属于坚决的“反对派”:“康雍时期建筑,如畅春园内的,至今也片瓦无存,何以这几间小民房会如此长寿?漏洞一大堆,或说毫无证据,就以为曹雪芹曾伴其新妇(校旱中的史湘云?)在这里卿卿我我,这轻些说是视梦为真,重些说是自己知道是梦,却希望他人视为真,连用心也成问题了。”他提及墙上的诗句绝大部分抄自《西湖二集》——这位写《红楼梦》的大手笔会这样拙陋吗?如何证明这就是曹雪芹亲笔手书?
我以为张先生有些言重了。对于一些美好的事情,我一般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明知无法证实,内心还是期许着这样的精神寄托。哪怕是海市蜃楼或虚光倒影,也总比无枝可栖要好;人生,总有些感悟需要借助外物触发——即使这外物是假、是虚拟的,只要抒出的情是真的就可以。正如读《红楼梦》最受感动的人,一般都以为这是作者的自传,甚至直接将贾宝玉视为曹雪芹的替身。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这反而证明了校旱本身的魅力。无论读者还是作者,都是需要当真的。俄国的托尔斯泰写到安娜*卡列尼娜卧轨,痛哭失声:“安娜死了。”曹雪芹若能活着坚持写完林黛玉的悲剧结局,估计也会哭的。你能说他们傻吗?作者若无哭腔,又如何叫读者落泪呢?曹雪芹肯定是住在北京的,也是死在北京的。《红楼梦》肯定是写在北京的。至于曹雪芹究竟是住在香山脚下,还是住在通州张家湾——又有什么关系?除了大内紫禁城,任何地方都有可能留下其足迹。曹雪芹故居——即使是伪托,也总比空缺着要好。总应该尽早给大家提供一个怀念大师的地方吧。至于这地方是否确属大师购置的房地产,模糊点也好(也是一种美嘛),宜粗不宜细。正如许多传说中的古代名人衣冠冢呀什么的(小到西湖的苏小小墓,大到鄂尔多斯的成吉思汗陵),都有类似的效果——给其崇拜者找一个坟头哭一哭。情感本身,远远比事实依据之类更重要,更真切。
以我个人为例:买门票参观了曹雪芹故居——哪怕它最终被证明为伪造的(出自旅游行业的策划),我也没觉得钻了圈套,更不会将之定性为“商业阴谋”。那几块钱花得还是很值的。不管对于我,还是对于曹雪芹,都是有意义的。毕竟,它使我产生了那么多的联想,那么多的感叹。毕竟,它也使九泉之下的曹雪芹听到了从人间传来的更多的唏嘘之声。明明是梦,好就好在隔着一层单薄的窗户纸——若彻底捅破了就很没意思。即使我上当受骗,也是心甘情愿的。况且,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骗局呀:告诉你饱经磨难的艺术家是怎么生存的,玉璞天然的艺术品是如何诞生的……即使无人骗我,我还愿意这样欺骗自己呢。这不叫欺骗,而是演绎。
在那个万木萧索的冬天,我相信自己邂逅了曹雪芹——枯涩的心灵发出一粒新芽,痒痒的感觉。我与自己所崇敬的大师的灵魂擦肩而过。他都走得很远了,我还频频回头看他,看他的背影。是我梦见了他,还是他梦见了我——为什么我的脚步无比沉重,思绪却无限飘忽?香山脚下的这座农舍,究竟出自曹雪芹的梦境,还是来自我的幻觉?我担心它随时会像影子一样消失。正如每次合拢《红楼梦》,我都意识到自己被大观园拒绝了——书中的人物,生活得比我还要真实、还要丰富。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即使在我死后,他们还会同样地活着,还会一遍遍地重演着悲欢离合——就像每天都会在天空准时出现的月亮一样。他们按他们的方式活着。他们才是不朽的。
其实,人生的一切经历都带有邂逅的性质,都是偶然。譬如,我与一个人的邂逅,与一部书的邂逅,与一座城市、一座村庄的邂逅,与一条路、一棵树、一眼水井的邂逅,与一只蝴蝶的邂逅——包括与一个梦的邂逅……只要遇见了(甚至只要想起、只要记得),就是缘分。因为更多的人、更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