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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烛散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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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 香山脚下的曹雪芹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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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我说自己在北京曾经邂逅曹雪芹,肯定有哗众取宠的嫌疑。但不这么说,又无法准确地概括我的心情。

    1992年系我移居北京的第三个年头,因参加诗刊社举办的青春诗会,而在香山以东寿安山南麓的卧佛寺住了一星期。茶余饭后,去附近的植物园闲逛,不知怎么就撞见一幢古色古香的农家院落:老树昏鸦自不必提了,低矮的围墙下面,搁置着废弃的磨盘、碌碡之类,乃至半筐暗黄的老玉米棒子呀什么的……居然还有像模像样的门匾!这一看可不要紧,我浑身跟触了电似的——原来这深山里藏着的是曹雪芹纪念馆。曹雪芹,不就是写《红楼梦》的那个人嘛。说实话,中国的古典作家里我最崇拜的就是他了。

    根据讲解员的介绍: 此乃曹雪芹落魄时的故居,他默默无闻地藏身于这香山脚下的乡间,远离红尘,追忆繁华,撰写了洋洋大观的《红楼梦》——十年辛苦不寻常啊……至于是如何发现的,还缘自当地人修理老房子,铲掉墙皮,里层上面暴露出许多题壁的诗句,按照内容与字体来猜测,极有可能是曹雪芹的手迹。于是,纪念馆就这样落成了,还隆重地举行过开幕典礼——其惊喜不亚于发现了新大陆。看来红学家们焦头烂额地考证了200年,都不如老农的几锄头管用。由此可见,不管是脂砚斋,还是胡适呀俞平伯之流,一律是纸上谈兵,都不曾迈出书房一步。

    我登堂入室,浏览一圈,不由得当真了,甚至从墙头残损的墨迹,读出无尽的辛酸。况且室内还煞费苦心地摆放着一盏生锈的油灯、几本纸张泛黄的古书(似乎信手一翻就会像蝴蝶的薄翼一样碎了),乃至一些年代久远的陶制器皿,仿佛都在证明着自己是曹雪芹使用过的旧物。

    记得那是个冬天,暮色昏暗,更增添了庭院的萧瑟。我抬头望望逾越了断墙的老枣树,叶子都已经掉光了,只剩下黑铁般枯涩的树杈,在风中颤栗,书写着转瞬即逝的文字——莫非,它也曾经与那位清代的大手笔作伴,窥探过其奋笔疾书的身影?

    以前读《红楼梦》,只关注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喜怒哀乐,很少考虑作者的一些情况。曹雪芹对于我,象征着一个声音、一种语气,或者说仅仅是躲在幕后讲故事的一个幽灵,虚无缥缈,不食人间烟火。可我无意间踏进他的书斋、卧室,走动在曾笼罩过他的梦想的那块屋顶下,才察觉他原本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他是要吃饭的——听说他因家境衰败,写《红楼梦》时只好整日里熬稀粥充饥,熬一大锅,放在窗户外面冻了,每顿切取一块加热……在曹雪芹故居,我东张西望,下意识地寻找那口贫寒的粥锅。我开始关心作家的伙食问题:一部豪奢华丽的《红楼梦》,原来都是用“坚硬的稀粥”(借用王蒙的校旱标题)喂养的。或者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红楼梦》本身就是满满的一大锅八宝粥,文火慢熬,反复阅读,最后把读者的五脏六肺都快熬化了。随便从锅底里捞点什么,都够一个红学家吃一辈子的。

    我摸了摸墙脚的土炕——久不生火了,已冰冷如铁。幸好搁在中央的炕桌还有点意思,油漆虽剥落了,却依旧四平八稳。想当年曹雪芹就趴在这样的炕桌上,盘腿打坐,就着一盏小油灯,一边呵气搓着手,一边断断续续地用蝇头小楷写下《红楼梦》。据说曹雪芹最穷时买不起柴禾烧炕取暖,经常在寒夜里绕着北京城跑半圈,跑得浑身发热了,再回到陋舍继续写作。一部书假若也有体温的话,《红楼梦》应该是忽冷忽热的吧——忽而锦裘玉食,忽而布衣草履;忽而富可敌国,忽而玉碎宫倾……用原书中甄士隐对《好了歌》的解注来形容最好了:“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篷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如今北京市每年早春仍举办环城马拉松(虽然城墙早已拆了),跟曹雪芹并没有什么关系,可我无端地猜想:这是否正是曹雪芹长跑的路线?在我看来,他跑在队伍的最前面——正如其在文学史上的名次。

    很庆幸这次会议地点选在卧佛寺,使我歪打正着地邂逅了曹雪芹故居。在想像中,我甚至邂逅了曹雪芹本人——一位在香山脚下隐姓埋名、著书立说的落难书生。如此一想,这座四壁透风的农舍便带有聊斋的感觉。曹雪芹,寂寞的时候,会梦见狐仙吗——梦见裙裾飘扬的幻影般的女郎?当然,曹雪芹和蒲松龄是不一样的,蒲松龄体会到的仅仅是没考上大学、无法出人头地的失意与愤懑(与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狐狸哲学”有点相似),曹雪芹是从云梯上掉下来的,由富而贫,属于破落贵族,其感受到的世事无常要加倍地深刻(他是尝过葡萄的滋味的)——所以他怀有更多的疑惑:谁动了我的葡萄?谁动了我的奶酪?

    话又说回来,曹雪芹梦见林妹妹(以及金陵十二钗),跟蒲松龄梦见狐仙(譬如婴宁、胭脂、红玉之类),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毕竟,都是旧时代的文人嘛,连梦想都会沾染上脂粉的痕迹。

    在《红楼梦》第一回里,有如下的语句:“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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