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新尼姑的仪式已接近尾声,妈便怨我们一早噜嗦,误了时机。那小尼姑受了戒,灰袍袈裟,端的年轻,端正,明眸皓齿,低眉含首,经过面前,被惠灵师父引至上殿,人们这才散了。
母亲拉我到殿上,丢了一把毫子,点燃香烛,将清油倒进长明灯盏,倒头便拜一气。起来,非要我盍头,祝揖,让菩萨保佑我才学长进,光宗耀祖。怕拂逆了老人心,只得跪到蒲团上,双手合十,眼睛却瞟着侧边的小尼姑,好水灵秀气,凤目端正,玉面肃穆,例行法事用槌敲了一下木鱼。
我迟迟没有盍下去,仿佛把她惊扰了,有些怫然。她眼晴一瞥,带有点敌意的光芒,但立刻就遏制着了,头一垂,一股忧郁的影子象过山的微云,在她那苍白有些浮强的面上移了移。
我虔诚地躬着身盍了三个头。
小尼姑再没有看过我一眼,诚心诚意为善男信女鸣鼓告祷。
下了大殿,无心去遨。母亲和社上的人去听居士唱《玉英劝夫》去了。
私下有人在议论,小尼姑是大户人家的子女,入寺的陪奁就好几万。我去问庙里的一位居士,告诉我,那小尼姑,叫霓云。又问,哪里人?不知,说是惠灵已收她一年多了。云游四方,积行善事,在观音寺住下来不走了。追究下去,一无所知,尖狠盯我一眼,心怀叵测么?顶我一句:
“出家人,所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也。”
回到家里,母亲寻我的生庚八字,说是给我算了一命,不知生时是否记错,寻来验证一下。门角里的笸篼,陈古八十年的皇历都翻出来了,见她认真急的样子,我也帮她找。意外发现一封信,却没有地址,问母亲,好象是去年邮递员让她带回来的,一时忘了给我。我忙拆开,是素君的留言:
燕入非旁舍,鸥归只故池;
断桥无复板,卧柳自生枝。
月亮尚是上弦,我想起素君唱月亮船的歌。孤标的影子在南山上,黑发如水,泻地三尺。
《花茶铺》
远山近视不清的时候,天开始下起细雨,昼与夜就要这雨丝来缝合,
雨似怨妇的眼泪愈是伤心,愈自感恸,愈发的止不了流,捎带一些呼呼的风声,雨便斜着打在窗玻上,变成水花,结点成曲溪,恣意的走流.起初数着那点滴,渐数,渐密,渐迷,飞针走线般把夜衣合闭。屋里的灯亮,外面的风雨世界只能听了,偶尔疏漏的针脚泄一点光,也水星含湿,眨若夜的眼。这时手机响了,是老乡打来的,因疏淡少有往来。他说有急事找我。推开窗,天已是黑嘴寡脸,雨象铁丝栅栏,把人围困,我说明天一早一定去。
走过老码头,川江路还没有醒来,一条瘦狗穿过树丛翘腿屙尿,沙地便落下梅花图的蹄印,一条蛐蟮被狗尿蚀出土来,伸长长长……被一只鸡婆叼走了。
上了河堤,东山熹微的光芒里发出一点红信,雨后初晴的岷江两岸渐露新鲜。折进一条陈旧的老街,平仄凸凹的街道,排列着风蚀残年的老房,几只窜鼠从路上跑过,没入一丛野生的巴蕉,传来一声破响,这就是老乡说的地方了。院门半掩着,我推门进去,是一间茶房,桌上的麻将和斗地主保留着最后的残局,一位干精瘦壳的半蔫子老头,走过来问我:
“找哪个”,我说,“张安”。
他眼睛便上下拔球,计算了半刻:
“哦!他去买菜去了,你坐,我给你泡杯茶.”
“谢了”。
穿过铺面是后院,院里也有几张茶桌,被昨夜的风雨淋湿透出水沥颜色,一株抽子树的花瓣洒了一桌,一地,一凳,清芬的香气弥留在院角。一只小鸟在树叶间跳跃,隔壁的一朵红玫瑰探出墙头,缀着一夜的雨泪。老板泡了杯茶给我端了到院里来,清白的温气在有些冷寂的柚园里散出一缕热情,我呷了一口,有种锅烟子水的苦涩味。这院的后面还有一排矮房,各以两边为道进出,中间是花园,但已没有花,只留下一堆败土,几根稀疏的野草或干油菜住落在上面;一只掉了顶的盖碗盛着半盏水,含着一枚花瓣,成了别样的摆设,一只狼狗在橘树下的墙洞里,阴森地盯着我,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噤。我望着天,思想便没入了云端。
进入这里的声音,只有三轮车的铃声。有二人进了茶铺,是一个三轮车夫,大概是刚进城不久,看人还有几分怯生,坐三轮的是一个老头,头上已是白雪飘纷,拄着一根拐棍,是黄荆木的那种,把处雕龙。老头很干净,有些雅致地掏出自带的茶盅,拈了一撮自备的好茶,叫老板沏茶。三轮是茶铺的熟人,窜到后院里朝左边的巷道里东窥西目雀,老板过来拍了他一巴掌:“目雀啥子,要生疔疮的."三轮笑笑,撸了把鼻涕一甩,正要把那脏物抹到桌角上,见我看着他,悄悄在自家的裤腿擦了擦,又在鼻子抹了抹,架着二郎腿,很世故的样子,点燃一根烟,吐出一个精圆的圈,再喷一道贯穿其中,在他的洋洋得意里,我倒佩服他的技巧。
“老辈子,你咋好久没来了,是不是被媳妇管制了”。
“瞎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