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对于他之后的出路问题也做了很长时间的思考,最终他选择了做司机,理由很简单,因为开车不需要用手使多大的劲。而他的合伙人福明则选择了外出打工,成为了乔村最早的一批外出务工人员中的一个。
当了司机之后的老金用他的车带我去过一次县城。其实老金的本意是不愿意的,还是胡青杏说,让他带我去见见世面。老金对胡青杏总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柔情似水,于是,老金就带我去了。尽管现在县城对我而言已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地方了,但对当时年仅六岁的我而言,已经是一个与乔村有着天壤之别的城市了。第一次进城的感觉肯定是既兴奋又陌生,当时的我一定是像一个乡巴佬一样东张西望,不知所措,扯着老金的衣角的战战兢兢地行走在城市里宽敞的大道上。我对自己当时的形象并没有什么记忆,不过大抵如此,应该不会错。
对于这次进城经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两个大垃圾桶。进城之后不久,老金就给我买了两斤苹果,我边走边吃,等到吃完之后,便寻思着要把苹果核扔到哪里。如果是在乔村,我一定会往远处扔,让苹果核在空中划一道美丽的抛物线,然后重重地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肝胆俱裂的响声。可是在城里我不敢这么做,现场环境及潜意识告诉我,不能乱扔东西。我就这样拽着一个垃圾走了很久,终于在几近绝望之际,看见两个巨型的垃圾桶在不远处恭候我的大驾。
我几乎是跑着靠近垃圾桶的。这两个垃圾桶的质地应该是铁的,因为上面铁锈斑斑,年代久远,布满了像皱纹一般年龄。垃圾桶是一个倒梯形,下窄上宽,里面盛满了各式各样的垃圾,污秽不堪,臭气熏天。尽管气味让人作呕,但我还是很乐意靠近它们,把手中的苹果核重重地扔了进去,然后以跑地姿态离开了。多年以后,我再次去到了县城,并且还在那里住上了一段时间,环境熟悉了之后,尝试着寻找我记忆中的那两个垃圾桶,可是我走遍了全城,也没了发现。后来我隐约走到了当年摆放那两个垃圾桶的位置,只发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根本就没有什么垃圾桶。至于我和老金在县城的第一次游走,同样如此,经不住时光的洗涤,留下一片苍白。老金对城市缺乏渴望,他每次在县城停留片刻之后就会义无反顾地绝尘而去,不留下一点点眷念。对农村的依恋让老金心甘情愿地坚守在有山有水有土地的地方,从未想过要离开,他的这种选择也许是正确的,因为最终能够包容他的也只有这些山,这些土地。
老金死去的那一天,我看见早晨消失在我视野中的老金带有阴暗的气息,充满了不详的感觉。长时间奔波在外的老金根本没有时间与我见面,他每次离去或归来的时候,我都沉醉在睡梦中。经常是在半夜三更,我从梦中能够听到汽车停止时的声音,这个时候的意识告诉我,是老金回来了。可是第二天一大早,我根本没发现老金的任何身影,之后才知道老金早早地又出门了。就这样,我们虽然生活在同样的空间,却有着不同的时间,无法目睹彼此的现实状态,但我又分明能够感受到老金的存在。
这一天因上厕所而早起的我刚好碰到将要出门的老金,我与他擦肩而过,发现他眼里的红血丝并没有完全褪去。我应该是有好几天没见到老金了,咋一看还感觉有点不像。早晨的空气异常地阴冷,梨树在清冷的风中颤抖,我也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忍不住回头确认一下,确实是老金,睡眼惺忪地看见他爬进了汽车的驾驶室里。我当时不知道老金此去会一去不复返,否则我会对他说:
“今天就不要去了。”
然而没有如果,我不能预料未发生的事情。最终我只是瞟了一眼老金,便迫不及待地爬回了正在等待我的床上,这个时候听到了老金发动汽车的声音,不用去想也知道下一秒将是老金驾车远去。其实老金也看到了我,他很诧异我今天会起得如此之早,但当他明白了事实的真相之后,就不再表示诧异了。老金一如既往地没有和我说话,可能他觉得没必要,也可能大清早的不适合交谈,老金便一个人默默地飘然离去。
当噩耗传来的时候,凌晨三点的我正堕入沉睡的深渊,没有丝毫不祥的预兆。尖锐的哭泣声让我的美梦戛然而止,我迫不得已从自己的床上爬了起来,还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我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发现所有的人都沉醉在一片哭泣声中,其中胡青杏自然是哭的最为厉害的,但始终没有像电视剧中的那样昏厥过去。我目瞪口呆地停顿了一下之后,发现自己也不能落后,眼泪奔涌而出,并发出嚎叫声,终于融入了周围伤心的人群。
那段时间我几乎流尽了自己一生的眼泪,尽管知道眼泪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但还是忍不住要掉眼泪,总是会触景伤情,莫名奇妙地就伤感起来。当我再也挤不出眼泪的时候,老金也在那个黑暗的世界中变成了一堆白骨,最终化划为尘土,与土地融为了一体。此后,我的眼泪好像就此枯竭,所有的生离死别都不能启动我的热泪盈眶,直到小叔逝世,我才再次尝到眼泪的味道。我用坚硬的外壳将脆弱的内心包裹起来,终究还是改变不了敏感脆弱的事实,即使掩饰也改变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