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是村里唯一一个没有儿子的男人。
就在我和老金那次蹲在田里钓黄鳝的时候,昂着头路过的三哈斜着眼睛轻蔑地瞟了我们一眼,他轻蔑的眼神通过老金折射到了我身上。当时我并没有感觉到有多少异样,只是不喜欢三哈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感觉就像是一只螃蟹在那里张牙舞爪,惹人生厌。我想老金也一定不喜欢三哈,不过当时因为某种原因,他还是要表现出对三哈很热情的样子。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老金因为没有儿子这件事情遭受到了多少冷嘲热讽,不管是在整个家族中,还是在整个村庄里,老金都可以成为被随意嘲弄的对象。那个时候的老金就像是低人一等的贱民,不管他如何努力,不管他做得有多好,其他的人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老金在村里失去了被人平等对待的资格,我不知道老金是如何忍受这样的耻辱的,在我的印象中,他只会表现得心事重重,习惯性地把所有的不痛快都潜藏在心里,整日落落寡欢。
不过老金偶尔也会反抗。人的忍耐终究是有限度的,老金也不例外。老金的暴躁脾气一直让我对他心存痛恨与惧怕,好在他在我生活中出现的时间并不多,因此我的心里没有留下什么阴影。而且,老金这次冲动地维护自己的尊严让我对他又多了几分尊重与敬佩。村里总会有一些不怀好意者用拙劣手段来揭老金的伤疤,他们鬼鬼祟祟,阴阳怪气,说三道四,就算是老金装傻充弄也知道他们心怀鬼胎。这一次,老金因为有人说了一句“断子绝孙”,就提起一把菜刀,想要去和他拼命。那人起初以为老金只是吓唬他一下,还不知好歹地叫嚣,哪知老金却是动真格的,因此吓得他飞快地逃跑了。老金不肯罢休,想奋力追赶,还是几个旁观者害怕闹出人命便把他拦住,事情才不至于恶化。最后,老金狠狠地在梨树上砍了一刀泄愤,此事才作罢。因为震动,梨树像极了一只发怒的野兽,沙沙作响地咆哮了几声,怒不可遏,而老金制造的那道伤口面目全非地留在了上面,结成了一个疤痕永远都不会消逝。这件事情之后,大家开始对老金刮目相看,觉得不应该惹怒老金。
老金的这次发威,我是亲眼目睹的。当时我就站在老金的身边,看见他两眼气得通红,不停地喘着粗气,怒气由内而外散发出来。我预感到会有大事情发生,果然老金转身去厨房里拿起一把菜刀就冲向那个人,一场混乱拉开帷幕。被众人阻止下来的老金喋喋不休地开始恶毒地咒骂,此刻我发现老金并非真的不善言辞,因为他骂人的水平的确很高,极具技巧性,可以和泼妇媲美。这也是我唯一一次见过老金表现地如此高调。
几年之后,老金还是有了一个儿子。
也就在我和老金那次钓黄鳝后不久,胡贵宝造访了老金家,让老金家蓬荜生辉,太阳光线经过梨树上叶子的折射,四处散发出耀眼的金光。那是一个艳阳天,阳光洒进老金的家里,我看见蓬头垢面的胡贵宝趾高气昂地对老金说:
“姐夫,我这儿子就过继给你了。”
我知道这句话对于老金而言意义重大,这意味着他多年来的梦想终于可以实现了,此生可以无憾了,也意味着老金终于可以抬起头堂堂正正地做人了。老金憨厚地咧着嘴,不停地用手抚摸着那个婴儿的脑袋,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这是我见过老金为数不多的几次轻松快乐时刻,那一刻我发现老金的笑容原来也可以这样阳光灿烂,原来老金也可以如此和蔼可亲。
当时也在现场的大荣后来回想起这一天的情形的时候,说他真的替老金感到很高兴。大荣最有发言权,因为他深知这个世道,明白老金这么多年所受到的委屈。老金所遭受的到一切,大荣都一一看在眼里。
我问大荣:
“你高兴吗?”
大荣回答我说,他很高兴,但更替老金高兴。
老金是一个堂堂的七尺男儿,没有儿子是天理不容的事情,不管是村里的其他人还是老金自己都这么认为。一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的老金始终认为上帝是公平的,相信上苍有成人之美,觉得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只可惜他的老婆并未实现他那伟大的梦想。老金曾经有过三个女儿,其中一个不幸夭折,剩下的两个女儿无论如何也是满足不了他的心愿。
其实早在我刚出生的时候,老金就想用他的女儿去换一个儿子。我能想象到老金当时的兴奋与欢呼雀跃,整个晚上老金都在幻想自己抱回来一个儿子,处于睡梦中的老金还不忘失声地笑了起来。对于一个有儿子妄想症的人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儿子更为重要了。“儿子”成为了老金一辈子的心病,注定了永远无法痊愈。
一大早,老金就去买了一斤猪肉往他大姨子家奔去。这个时候的夜色并未完全褪去,梨树上的露珠正在形成,马路还笼罩在一片黎明之前的暗色之中,但所谓的黎明前的黑暗阻挡不住老金前进的步伐。老金心情舒畅地行走在这一条高低不平、起伏不定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