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养伤期间,自立来过两趟,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先骂思洪无情,又骂大队黑暗,说凭着高才生不用,叫瞎字不识的文盲花齐放当老师。知秋说:“大队长还是挺公道的。”“公道个屁!”自立大发雷霆,“他婆娘亲口许我当老师,转脸就变了。你是知道的,运煤时我为他出了多少力呀,他知恩不报,就知道听思洪的。哼!‘四清’有他的好果子吃。”谈的深了,听得出他想探听紫晨往澡塘送煤的事,知秋一口回绝。话不投机,自立走了。知秋为紫晨捏了一把汗。
一个月之后,知秋恢复了健康,能干些家务活了。绣鹃忙着上工,不再过来陪伴。他想上工,母亲不同意,说队里没催着干,等好利索了再说。傍晚,突然有人敲门,叫门的是济苍。济苍叫他晚上到大队开会。他问开什么会,济苍说是“四清”会。许多天来,他一直担心调查紫晨的事,极力思考如何应付工作组的盘查。饭后,他胆战心惊地去了大队。
大队办公室里,屋梁上挂着一盏汽灯,不知是油不多还是汽不足,散着白惨惨的光。灯下一张方桌,桌旁两把太师椅,仿明式的雕刻,古色古香,全是紫檀木的。知秋不常进来,但这里的一切太熟悉了,方方的梁,直直的檩,厚厚的墙,紫色的桌椅一点都不陌生。这里是外祖父的家,是他幼年生活过的地方。隐约记得,外祖父坐在檀木椅上为人切脉,但是,外祖父的音容相貌一点印像也没有。母亲说,外祖父生前是远近闻名的中医,有钱的人家他去看病,没钱的人家也去看病,诊费不收,有时药钱也不要。
有户人家,儿子娶亲,请他做客,席间免不了谈医论道。一个帮忙的中年汉子,端着茶盘凑趣儿,问自己有没有病?外祖父抬头端详,不觉一愣,随即说啥病没有。那汉子得意地说,从小没生过病。一顿能吃十二个煎饼,喝六碗汤,搭上一碗虾酱,推两麻袋盐,连木轮车搬起来过河沟。汉子走后,外祖父摇头叹息,说汉子病入膏肓,怕不久于人世。众人有的不信,有的劝他以实相告。他说那汉子印堂发黑、嘴唇发紫,鼻准歪斜,精血枯槁,已无药可治。若不知道,还能苟延时日,倘若告诉他,怕惊恐之中死于阶下。果然,三天后,那汉子卒于贩盐途中。
根卫的舅父是紫阳镇人,闻外祖父医道高明,前来就诊。外祖父看他浑身蜡黄,开了药让他回家洗烫,并嘱他抓紧服用解毒丸。他出门大笑:什么屁中医,连染缸里洗个澡都看不出来,说着将药扔在路旁。这话传入外祖父的耳朵,他惊骇不已,又取了药送至根卫家,对根卫娘说,我何止不知他在染缸里洗了澡,只是泡得时间过长,中了槐毒。如不及时洗烫,会有生命危险。根卫娘大惊,将药送到娘家时,根卫舅已经死了。
外祖父给县长夫人看病,一位学生打扮的少女端茶递水,他不由得看了几眼。谁知被县长窥见,待他看完病,饭也没留就撵了出来。他好生奇怪,问勤务员是何缘故,勤务员讥笑他老有少心。他说:“你们以为我看那少女的容貌?错了,我是看她脖颈上有道绳痕,年轻轻的不该寻死上吊。”勤务员大惊,说:“这位小姐是蓝县长的孙女,叫蓝天虹,因与秘书私恋,遭父母反对,一气之下上吊自缢,幸被救下,由祖父做主许给了秘书。这事外面无人知晓,先生一眼望穿,真乃神医!”
鬼子投降后,政局像拉锯。红旗来了,赤卫政权要大户人家献田献物,外祖父将两头骡子献出来。白旗来了,分得骡子的人家胆颤心惊,偷偷将骡子放出来,骡子自个儿回了家。红旗又来了,说外祖父借还乡团的势力反攻倒算,要实行革命的镇压。幸亏分得骡子的人家出面保释,他才捡了一条活命。时值瘟疫流行,深夜有人用枪点着脑袋,逼他出诊,回来时染了霍乱。他口授药方让老伴取药,但无济于事,几天后就死了,老伴和一个孙子也丧了命。舅父悲痛欲绝,变卖了田地为祖孙三人发丧。舅父从小受到溺爱,文墨不通,桑梓不懂,靠卖田卖家产过日子。几年下来,只剩下这套房子。舅父因祸得福,土改时划为下中农。亲友们骂他败家子,他经不住讥骂,携妻带子下了关东。自此,这宅院成了村里的集体财产。
“喂,你叫什么名字?”知秋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突然听到鸭叫似的一声唤。外祖父坐过的檀木椅上坐着一个人,那人五短身材,猴子般地耸在椅子上,两腿耷拉在半空,脚尖踮不着地面。雷公嘴一张一合,一对黄金牙反射着刺目的光,让人意识到是他在问话。知秋估摸是“四清”工作组的,正想回答,坐在旁边的济苍说:“他叫叶知秋,是反属子弟、成见分子。”知秋从未听说自己有这两项罪名,惊得呆若木鸡。“瘦子”歪头瞅着方桌对面。对面一个齐头圆脑的胖子,络腮胡子刮得黢青,与思洪窃窃私语。胖子瞅了一眼知秋,向“瘦子”使个眼色。“瘦子”鸭声鸭气地说:“叶知秋,你到那边去坐。”知秋扭头看时,黑影里坐着苗杏阁、黄苟氏、董民乐、淑香的婶子、黄老瘫的孙子……青一色的全是四类分子。知秋的脑袋“轰”的一声,像炸了一样。怎么?今天开的是四类分子会,自己也成了四类分子了?
突然听到“瘦子”吼道:“梅日新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