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被村头黑黝黝的屏障挡住了去路,原来是穆诚带领社员们运秫秸,车子装得太满,街口堵得死死的。当天收获的庄稼当天运回村,若放在坡里会失盗。知秋看穆诚汗流浃背的样子,暗暗为他叫屈,这边为集体出力流汗,那边却骂他“榆木疙瘩”。知秋帮他们卸车,把捆捆秫秸扛进场院里,才得了通路。他轻敲梅家的门,没有开。天太晚了,估计绣鹃睡了,他怏怏地回了家。
刚才,绣鹃躲在墙旮旯里看得一清二楚,紫玉像只拦路虎,盘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知秋回家去了,她追不得又喊不得,眼睁睁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她怅然若失,悄悄踏上了回家的路。
仲秋的午夜,月亮挂在南天上,皎洁的月光水一样泼满玉宇,天地间明晃晃的一片。房舍、街道像披了一层薄薄的轻纱,阴森森的,冷冰冰的。绣鹃打了一个寒颤,感到从未有过的怆凉。她独步在空旷的大街上,仿佛离开了人间,步入了缥缈的黄泉冥路。一阵阵的恐惧、孤独缠绕着她,只有足下一团身影亦步亦趋。她聊以自慰,在这孤凄的时刻,影子依然与她相依为伴。人说鬼是没有影子的,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觉得自己还活在世上。她从心底里感谢这仲秋佳节的明月,是它在人家团圆的时刻,也让她和自己的影子团聚的。倘或天宇阴晦,或者岁末月尽,恐怕影子也会拂袖而去的。她越想越伤心,眼眶里涌满了酸楚的泪水。
同昨晚一样,纹鹃已经睡了,可绣鹃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毕业回家后已经两个多月了,也该向知秋表明心迹了,可自己偏偏恃才傲物,不肯放下那颗矜持的心。尽管心里热得像火,可脸上冷冰冰的,从没有吐露爱心。总以为知秋属于她是稳操胜券的,想不到短短两个月,竟被人抢走了。紫玉凭的啥?论漂亮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论才学更不能与自己相提并论,她紫玉凭的还不是柳家那点权势?柳家太可恶了,送医送药假装慈悲,请客送礼收买人心,真是卑鄙无耻。可是自己的家庭呢,想卑鄙、想无耻也没有条件哪!政治上被专政,经济上一贫如洗,别说送药请酒,仲秋节连月饼都买不起。她恨父母太窝囊,没给子女一个好家庭!恨社会太不公,将人分成了等级!恨苍天太偏心,为什么有的人生下来就娇贵,而她却天生的低贱!
她的心凝固了,回头望着桌上的青灯,知秋赠诗的情景又浮现在面前。如今诗在人心去,与她为伴的唯青灯而已。一丝悲苦的灵感怅然而至,她提笔填了一曲《江城子》,题为《青灯诉》:
忆昔与秋诉衷情,秋比叶,鹃作红。山誓海盟,相伴白发终。
心心相印绵绵语,灯做证,诗为凭。
今宵独向青灯泣,千般情,皆成梦。秋心向背,鹃自冷清清。
仲秋月下肝肠断,心已碎,难苟生。
次日,生产队收谷子,社员们拿着镰在槐树下集合。自立见绣鹃沉着脸,担心昨晚没及时为她传信,惹恼她了,便搭讪着凑到跟前,胡乱表白:“昨晚我进了柳家,就和知秋说你在门外等他。他忙着碰杯,我再三催他,他才向紫玉请了假,退席出来。不知见到你没有?”绣鹃恍然醒悟:怪不得知秋和紫玉一前一后走出来,原来是知秋向紫玉请了假。她心如擂鼓,脸上却极力平静地说:“我有事早走了,没见他。”自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讨好地说:“想不到知秋变得这么坏,扶竹竿不扶井绳,全不顾咱老同学的情面。”这话说到绣鹃心坎里去了,绣鹃真想当着自立的面,痛骂知秋一顿。转而一想,自立的话,不可轻信。听他提到同学情分,顿生鄙夷之意——自立凭叔父的面子,插班上了初中,后又保送进农业中专,混上学校团委委员。学校派他掌管劳动工具,他把手推车车轮偷回家。后因暴动案,查翻凶器,抄出了车轮。他伯母瞒不过,照实说了,公安局告诉了学校,学校要开除他,亏他伯父调停,才办了“劝其退学”。这种人怎么堪当同学?
知秋来了,紫玉从人堆里走出来,将知秋拽到一边,悻悻地说:“三哥,昨晚你找绣鹃去了?”知秋蓦然一惊,忙不叠地说:“没,没有啊。”紫玉转嗔为笑:“我寻思着就是自立撒谎,果然不错。昨晚,自立他说你被绣鹃叫走了。我不信,他约我去了绣鹃家,梅家的门关着。又去了你家,你家的门也关着。昨晚你干啥去了?”知秋惊得心头乱跳,暗自庆幸去梅家没让他们发现,否则,当面撒谎,紫玉会怎么想?他不动声色地说:“昨夜我喝多了,头晕得厉害,回家就睡了。”紫玉信以为真,又关切地询问他的醉情,知秋胡乱应付了。绣鹃远远见了,气得五内俱焚,从此再也不理知秋。
眨眼一年过去了,又是金秋季节。
杨柳湾大队召开社员大会,会场设在古槐下。集合的钟声还响着,绣鹃就到了会场。生产劳动、开会学习她向来积极,人们已转变了对她的看法,都夸她是个勤快文静的姑娘。
大会开始了,是三秋会战誓师大会。思洪站在古槐下,瘦骨嶙峋的,像是树上掉下来的一截枯枝。他拉着长腔演讲,先讲了革命形势大好,美帝苏修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又讲了搞好三秋大会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