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大周天子(公元前1046—前771年)
纣王这些人事改革,被当时的人(包括他的敌人)所不能接受。就这么一点儿人事变革,都是那么的难啊!可见商王朝之积弊已久,问题之复杂,现实之难办。一个末代帝王又能做点儿什么呢?只有挣扎一番之后,等着去殉死他的王朝罢了。这一点再次使我们想到了明朝末年的崇祯。
其实,也正是纣王任用的诸如“飞廉、恶来”这些出身低微的“小人”,帮助他三征东夷,并且与商王朝共生死,战斗到生命最后一息,倒在战场血泊中。而微子启、箕子这些自命不凡的被后世学者奉为君子贤人的王室贵胄们,反倒在大周人取得政权以后,立刻投入周人的怀抱,变节为官,不惜事奉仇敌。(微子启被周人封到宋国,箕子封到朝鲜)。
至于说纣王“听信妇言”,其实是少见多怪。商朝女性活跃,在政坛上颇有作为,如前代武丁的“妇好”就是一个女性从政的杰出例子,反映了当时虽然是父系主导,但还有一定母系社会的残余历史惯性。不说别人,连姜子牙也是要听老婆话的。纣王听信妲己,即便这是事实,我们也不要奇怪。当“贵戚旧臣”都不支持、不理解他的用人之纲,甚至分裂而去,那他也只有跟自己的媳妇合计国家大事了。当社稷危荡,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像蝉那样高叫,沸反盈天),这样的社会动乱局面下,人心惶恐,个怀叵测,也只有媳妇还是跟自己坐在一条船上值得可信赖的啊。并且一直到最后共同自杀。
而且,女人发言参谋国政肯定就是坏事吗?女人智商、能力和意图肯定不如男人好吗?
而所谓第四第五条“信有命在天、不留心祭祀”的罪状,这是与国计民生无关的小节,而且并不属实。从出土卜辞上看,纣王的爹和纣王时期,其祀典体系比前代最为成熟完备。
总之,周武王给纣王定出的这六条大罪,只有第六条“酗酒”算是有点价值和力量的。但是商朝人好酒,喜欢以酒佐餐、聚众豪饮,并不单从纣王时期才开始的,一贯是有这样的历史风气(商朝的酒现在还挖出来了好几坛子)。从出土物来看,商朝后期的饮酒器明显激增,表示了社会饮酒之风蔚然。商帝国积累年头久了,财富丰厚,人们闲逸,走上饮酒的路子,好比古罗马帝国在烂熟时候的豪吃豪饮,是必然的事情。好比美国人现在富裕了,工作也轻闲了,钱也一大把了,就开始吸毒了。你也许会说,商朝社会的饮酒风气都是纣王带的头。这也是想的太简单化了。譬如说,假定如今美国吸毒问题严重,这也是克灵顿带的头吗。商代后期饮酒成风,成为社会隐患,是严重社会问题,原因该是广泛而复杂的,跟社会机制中的固有矛盾导致的贫富分化有关系,还跟社会文化和流行价值观有关,不单纣王一个相干,他推动也好,或者制止也好,想作移风易俗的变革,都不是那么容易。就好像清朝末年吸鸦片蔚然成风,不是某一两个皇帝能改变的了得,当时下层、中层乃至高层亲贵的人拼命要吸,皇帝根本拗不动他们。喝酒、吸毒、吸鸦片,这类问题的解决需要从社会根本机理与矛盾的梳理出发,这对于忙于应付东西外敌、内焦外困的商王末帝纣王来说,固然是无法实现的。其实邱吉尔也是个酗酒徒,但是因为他是时势造就的胜利者,就没有人说他了。
我们中国历史上,历代王朝最后一个帝王在事到临头时一般有四种选择:自杀、逃跑、投降、被俘。能有勇气选择第一种的,为数极少,好歹也应该算是英雄。纣王自焚鹿台,与明朝末帝崇祯自挂煤山,颇为类似啊。光这一点也值得钦佩他俩,并且看出了他们的无奈,这个社稷的根本矛盾实在是闹的无法药救,才最终选择与它共亡。不过,崇祯的命要好一些,没有像纣王那样被清朝人拼命埋汰。
崇祯没有遭到大清人埋汰,是因为大清兵势力雄大,拳头很硬,可以替代嘴巴来说话。而周武王的万把人,拳头没那么硬,需要用嘴巴来帮忙。周国是个起自西方的撮而小邦,面对庞大的商王朝帝国,虽然胜了,但需要拼命辩解,以免遭受四方反弹袭来的灭顶之灾。所以给纣王泼脏水势在必行。但周人泼的并不厉害,只是上述六条的就事论事而已,还不涉及纣王人身,也没有把纣王与“暴虐荒淫”四字挂上钩。
纣王真正之被脸上涂黑,还不是他的敌人周人干的,而是五百年后战国的那些学者们。这些人各自有各自的学说,到处游说诸侯接受他们的学说,或者同别人争鸣。他们在阐述自己的学说的时候,喜欢举例子,比如《韩非子》一书为了说明“小信成则大信立”这一句话,就紧接着举了七八个名人的故事作为例证。举例子的时候又喜欢走极端,喜欢举出极好的好人(也就是他们捧起来的圣人),以及极坏的坏人,作为正反例子,来说明自己的论点。这样就振振有辞、生动丰满,更容易打动诸侯了。于是,尧、舜、大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这些古代成功人士,都被他们包装打造成了极好极好的完人圣人,他们干过的事就作为正面例子用,有些他们没干的事,也可以编一些说是他们干的(当然是好事了);与之对应,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就是极坏极坏的坏人(没有一点好性,坏的彻头彻尾的),夏桀、商纣王、盗跖几位可怜而无辜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