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发出的长一声短一声的哀嚎。老六折腾到夜里,渐渐
地没了气息,挺了。直到偏院传出信说,六少爷走了,大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金家宅门里没有老六才是正常的。
二娘抚着僵了的老六尸身哇哇大哭,说了许多没法儿向孩子父亲交代的话,大
家劝也劝不住。第二天,二娘让老张去白云观访武道长派几个道士过来做法事。老
张去了又回来了,说老道没派来道士却让带回一张画得花里胡哨的符,让贴在偏院
的门口。老张传达老道的话说,什么法事也不要做,金家这个老六从根上来说就不
是什么正经东西。老道没有道破他的来龙去脉就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让他知趣一
点儿,赶快上他该去的地方,别再祸害人了。亲戚们此时谁也不再说什么“贵人自
有天相”的话了,舅姥爷说,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没落住终不能算这个家里的人,
给他一副薄棺材高底葬了就是,也算他没白到世上走了一遭。
那副寒碜的白皮棺材抬进院来的时候,二娘见了几乎心疼得昏了过去。她说从
没见过这么破烂穷酸的棺材,连漆也不上一道,用这样的棺材来装殓她的儿子,让
她何以能心安!我母亲也说,这棺材太差了点儿,装街上冻饿而死的倒卧还差不多,
装金枝玉叶的哥儿忒不合适,于金家的身份也不相称。二娘让管事的去换,被刘妈
拦了,刘妈说,太太糊涂了,哪儿有空棺材抬进又抬出的道理。舅姥爷的主意没错,
太太忘了哥儿“应该长在贫贱之家”的话么,命中注定就是命中注定的。还哥儿一
个舒坦自在吧,让他顺顺当当地托生,比什么都好。
二娘不再坚持,眼瞅着四个杠夫抬着那口薄棺材吱吱扭扭地出了门。
老六死的那年是八岁,他没能过了阴历冬月初十他的九岁生日。
应了武老道“三、八岁”的预言,父亲当年还问过人家“三、八岁当怎样”,
当怎样呢,就当这样,老道没有直着说罢了,天机不可泄露。
以现在的观点来看,我们家老六的死因当是白喉,是白喉杆菌引起的一种传染
病。搁今天,配以抗生素治疗绝不致引起死亡,就是到了老六最终的窒息阶段,只
需将气管切开也不是没救。可在七十多年前,医疗条件有限,老六就那么匆匆忙忙、
稀里糊涂地走了,想来让人遗憾。
最遗憾的是我的父亲。据我母亲说,父亲从国外回来以后知道了老六的事情大
病了一场。经过那场病,父亲的头发全部脱光,终目迷茫恍惚,走路打晃,得两个
人架着才能从屋里北炕走到南炕。对父亲这场很著名的病,北京的小报上有过报道,
说他老人家因为失子悲伤过甚,得了伤寒。我后来想,伤寒的确是个很可怕的传染
病,它是由伤寒杆菌而传染的,跟老六怕没有什么直接联系,那时候的人把伤寒跟
老六挂在一块儿,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了。
三
我在这个家里长成一个浑沌的小丫头的时候,二十多年已经过去,就是我们家
最小的男孩老七舜铨,也进入了青壮年的行列,成了京师名画家。随着时间的消磨,
人们对老六的传说已经淡而又淡了,金家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记得那个忧郁的、早逝
的男孩儿。
偏偏我是个爱幻想的孩子,在孩童时候,想象在我的生活中占了很大成分,我
常想的人物就是那个神奇的、半人半龙的老六。他和母亲给我说的老马猴子,和大
家时常谈论的院里的狐仙,和我所向往的一切神神怪怪一起,活跃在我的精神生活
中,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一回,父亲领着我去一个叫做“桥儿胡同”的所在,以我粗通文字的水平,
已经能认出胡同口墙上的蓝色搪瓷标牌,是“雀儿胡同”,不是“桥儿胡同”。而
父亲偏说是“桥儿胡同”,让我回家对母亲也务必要说是“桥儿”,不能说是“雀
儿”,否则以后就再不带我出来遛弯儿。在北京人的发音中,“桥儿”和“雀儿”
实在没有什么不同,前者是二声,后者是三声,往往说快了就“桥”、“雀”不分
了。但父亲则嘱咐我一定要将两个字分清楚,万不可弄含混了。
父亲去桥儿胡同没坐他那辆马车,他坐的是三轮。我坐在父亲身边,听着身底
下链条的喇喇响声,从小洞里看着车夫一弯一弯的背影,只感到困倦,想睡觉。父
亲拍着我的肩说,别睡啊,留神着凉。我唔了一声,并没有多少清醒。父亲说,马
上就到你谢娘家了,你要听话,别淘,跟你六哥好好玩儿。我问哪个六哥……父亲
说当然就是那个长犄角的六哥,还能有谁!我听了一激灵,困意全消,我说,真是
咱们家的老六吗?父亲说,当然。
胡同很小,没有雀也没有桥,只有一堆堆的烂布,臭气熏天地堆在各家的房前、
门口,让人恶心。事后我才知道,这些破布都是从脏土堆捡来的,洗净晾晒干了,
用糨子打成袼褙,卖给做鞋的鞋场。一块袼褙能卖八大枚,八大枚能买一斤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