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地面,家家都打袼褙,家家都吃杂面汤,成了“桥儿”的一道风景。
父亲领着我来到一个略微干净的小院里,院里北房三间,东房塌了,南面是一
溜儿墙,有棵歪斜的枣树,死眉瞪眼地戳在那里。树底下有个半大小于在撕铺陈
(铺陈,老北京话,是指破烂的布头,或制作衣物的下脚料。),往板子上抹糨子,
将那些烂布一块块贴上去。墙下一排打好的袼褙,在太阳的照耀下反射着亮光,冒
着腾腾的水汽,显得很有点儿朝气蓬勃。小子见我们进来了,头也没抬,一双沾满
了糨子的手,依旧灵巧地在那块板上抹来抹去,没受到丝毫影响。
父亲叫了一声六儿,半大小子“嗯哪”了一声,没有显出热情。
这时,从北屋里闪出个四十岁左右的白净妇人来,脑后挽了个元宝鬏,穿了件
蓝夹袄,打着黑绑腿带,一双蓝底蓝花的绣花鞋,浑身上下透着那么干净利落,透
着那么精神。
父亲让我管她叫谢娘,我叫了,谢娘把我揽在怀里,夸我是个懂事的丫儿。谢
娘身上有股好闻的胰子味儿,跟我母亲身上的“双妹”牌花露水绝不相同;相比较,
还是这胰子味儿显得更平淡,更家常,更随和一些。我喜欢这种味道。
我们被谢娘让进屋里,屋里跟谢娘一样,收拾得一尘不染。炕上铺着白毡子,
被窝垛垛得整整齐齐,八仙桌上有座钟,墙上有美人画,茶壶茶碗虽是粗瓷,也擦
抹得亮晶晶的,东西归置得很是地方,摆设安置得也很到位,谢娘是个很能干的人。
从谢娘和父亲的谈话中我了解到,她对我们家里的情况相当熟悉,对我几个母亲的
情况也是了如指掌的。我还听出来了,谢家搬到这儿的时间并不长,是父亲给找的
房,谢娘还跟我父亲商量要把塌了的东厢房盖起来,说六儿大了,该有他自己的屋
子了。谢娘说这些的时候,完全是把父亲当做了这家的主人,那份柔情,那份依赖
和她对父亲的那份神态,是我几个母亲都没有的。父亲很舒坦地喝着一种叫做“高
末儿”的茶,所谓的“高末儿”,就是茶叶铺将卖剩的各类茶的渣子归拢在一起,
一种极便宜的茶。父亲喝着这种茶,和谢娘说着话,所谈均离不开柴米油盐,离不
开东家长西家短。父亲对这院房,对谢家的投入精神令我吃惊。在我的眼中,这完
全是另一个父亲,一个陌生的,我从不了解的父亲。在金家,谁都知道父亲是个不
管不顾的大爷,他搞不清我们院有几间房,搞不清他到底有多少财产,更搞不清他
十四个孩子的排列顺序和生日。人们说四爷真是出世的散仙,洒脱得可以,言外之
意是“四爷真是糊涂得可以”。“糊涂”的父亲索性以糊涂装糊涂,很充分地利用
了“大智若愚”这个词儿。
见我很注意他们的谈话,谢娘显得有些不自在了。她将院里的半大小子喊进来,
推到父亲跟前,让那小子管父亲叫“四爹”!
小子很不情愿地看了他妈一眼,嘴唇动了动,终没张嘴。
谢娘说,叫呀,没你四爹能有这个家吗?
那小子被逼不过,闷声闷气地蹦出一个“四爹”来,连我也听得出,这个“四
爹”叫得勉强极了,被动极了,很大程度他是冲着他的母亲叫的。我毕竟年纪小,
对这个“爹”的含义相当的模糊,在我们家里,没有人管父亲叫爹,我们都叫阿玛,
现在桥儿胡同有人管父亲叫“四爹”,我只是觉得新奇。
被叫了四爹的父亲很激动,他把那个叫做六儿的小子拉到跟前,很动情地细细
打量着。我敢说,我的父亲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用过这种眼光,都没有透
出过这种温情,单单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子身上,流露出了这么多的爱,让人不能
不嫉妒了。
父亲让我管他叫六哥。
我说,我得摸摸他的那两只角!
父亲就让六儿弯下身来让我摸,六儿低下头的时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才不
管他高兴不高兴,一双巴掌毫不犹豫地伸向了那个长得并不周正的脑袋。
在粗硬的头发中间,我摸到了一左一右两个突起,尖而硬,有半拉枣那么大。
我很兴奋,用手捏着那两个硬疙瘩使劲地掐,六儿很粗鲁地用胳膊把我搪开了。我
恼了,我说明明还没有摸好,他就这样,这次不算,我得重摸!
谢娘嗔怪六儿不懂事,说小格格要摸你就让她摸摸怎的了,也摸不坏。又说六
儿多着一双糨子手,也不洗干净了就进来,一股馊臭的味道,留神把格格熏坏了。
谢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六儿就愣愣地站着,一副傻相。谢娘对父亲说,不让他打袼
褙,他偏要打,拦也拦不住,这都是受了近处街坊的影响,跟着什么就学什么。父
亲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是得念书。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理,无以立。学
而优则仕,要想将来能出人头地,学问是第一的。说罢让谢娘明日打听附近有没有
什么像样的学校,送他去念书。
六儿说,我不念书。
谢娘说,你这叫不识抬举!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