拽过冻得直流青鼻涕、浑身瑟瑟发抖的老六,拍打了半天,没见一丝土
星。刘妈笑着说,敢情这是个坐车的,没出力。老张说,这小子有点儿打蔫儿,那
帮驴们在河滩里疯跑,就他一个人在大桥桥头上傻坐着,喊也喊不下来。刘妈摸了
摸老大的脑袋说,有点儿烧,得给他再吃两丸至宝锭。
金家虽是大宅门,对孩子却是养得糙,从不娇惯,这大概也是从祖上沿袭下来
的习惯。全家的子弟是正儿八经的八旗子弟,老辈儿们崇尚的是武功,讲的是勇猛
精进,志愿无倦。到了我们的阿玛这儿还能舞双剑,拉硬弓,骑马撂跤。祖辈的精
神自然是希望干秋万代地传下来,不颓废,不走样,发扬光大直至永远。这个历经
征战,在铁马金戈中发展起来的家族,自然要求他的子弟也要勇武强壮,经得起风
吹雨打。所以,我们家的孩子们从小都很皮实,都有着顽强的忍耐力和吃苦精神。
谁有头疼脑热多是凭自己的体力硬扛,很少请过大夫。遇有病情严重的,特殊的照
顾只是一碗冲藕粉,病人喝了藕粉也就知道自己的病已经到了极点,再没有躺下去
的必要,该好了。下人刘妈充任着我们的保健医师的角色,刘妈带过的孩子多,经
验丰富,她对小儿科疾病的治疗方法往往比医院的大夫还奏效。我们每一个孩子出
生后,都穿过她用老年下人们的旧衣裤改制的儿衣。她认为,下贱才能健康,才能
长寿,越是富贵家的孩子越应如此。她还认为,有钱人家的父母都是锦衣玉食,所
以生下的小孩子百分之百内火大,不泄火就要生事,就要出毛病。为此,她天天早
晨要给我们家的大小孩子吃至宝锭,一边喂一边念叨:至宝锭,至宝锭,吃了往下
挺。至宝锭的形状像大耗子屎一般,上面有银色的戳迹,以同仁堂的为最佳。同仁
堂的至宝锭化成汤喝到最后有明显的朱砂,那是药的精华,刘妈必定要监视着我们
将那个红珠珠一般的东西一点不剩地吞下去,还要将药盏舔净。如没有红珠,刘妈
就要向管事的发脾气,说他弄虚作假,买的不是同仁堂的正宗货。
放风筝回来的老六在刘妈的安排下吃了两丸至宝锭,晚饭也没吃就睡去了,半
夜就发起高热,浑身烧得像火炭一般。第二天,喝过了藕粉也没见退烧,人已经开
始昏迷,说胡话,叽叽咕咕,如怨如诉,还哀哀地哭。刘妈说,这孩子该不是撞克
了什么,东大桥那儿是什么地方,那儿是北京城的刑场,是处决犯人的地方。这个
六儿他不比别的孩子,他太弱……二娘听了就让老张拎着两刀纸拿到东大桥烧了,
想的是真有鬼魅,给些通融,让它且饶过我们家六儿。纸烧过,并不见老六病情有
所好转,反倒从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响。二娘害怕了,让人请来胡同口中药铺坐堂
的大夫为老六看病。大夫看过后说老六寸脉洪而溢,君火与相火均旺,旺火遇冷风
热结于喉,是为喉痹,民间又叫闹嗓子的便是,不是什么大病。大夫开了当归、川
芎、黄柏一类滋阴除火的方子,说煎两服吃下去就好了。两服药吃下,老六并不见
起色,咽喉症状继续加剧,常常喘不过气,憋得一张脸青紫,脖子的皮肤也被抓得
鲜血淋淋。家里先后又请了几个大夫,各样方法使了不少,老六的病只是一日重似
一日。二娘急得没办法,托人给在欧洲的父亲打电报,那人回来说联系不上,说那
边朋友回电说,四爷上个月在法兰西,这个月又去了英吉利,漂漂泊泊毫无定踪,
下半年能转回德意志也说不定。
老六病得在炕上抽搐,翻白眼;二娘急得在屋里一圈圈转磨,如今是想灌藕粉
也灌不下去了。
舅姥爷来家,二娘向舅姥爷求主意,舅姥爷见了老六摇头说怕是不好。二娘说
孩子阿玛不在家,无论如何也得舅姥爷做主,这是他阿玛最喜欢的一个,真有什么
闪失怎么得了。舅姥爷说,再喜欢也不行,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打针吃药,救得
了病却救不了命,这都是有定数的。二娘说,真就没办法了么?舅姥爷说,容我算
算看。说罢摸出一大把麻钱儿,在桌上一把撒开,上为艮,下为坤,合而为剥卦。
二娘也是懂得易经的人,一见这卦象脸就白了,眼泪扑籁籁往下直淌。舅姥爷说,
你也看见了,这是天意,老天爷要收他回去,谁也没办法,挡也挡不住。二娘说,
舅姥爷是高人,万望想个变通的法子,救您外甥一命。舅姥爷说我有什么法子,你
看这卦,艮为山为止,坤为地为顺,顺从而止,上实下空,是困顿危厄之象;从卦
上看,鬼在本宫,外方得病,更在上三爻,必是外感风邪。外官也有暗鬼,伺机而
动,上下有鬼,内伤兼外感,是为杂症。鬼动卦中,药力也难扶持,虽良医也不能
救。天行也,有生有灭乃自然的法则,谁也违背不了的。
舅姥爷说得没错,那天没过半夜,老六就被那二鬼夹持着奔了黄泉之路。
老六生生是被憋死的,临死前,他在炕上辗转反侧,怪声号响,整如一条喝了
雄黄的大长虫,几个人也按捺不住。那时金家的孩子们个个敏声屏气,缩在自己的
房内不敢出来,静听着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