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饮鸩毙命
后主一行于开宝八年十一月底从金陵乘船北上,直到开宝九年正月四日才至汴京。
曹彬见过赵匡胤,呈上《平江南露布》,内容无非是夸耀大宋兵威之盛,旌旗所指,马到成功,生擒江南国主李烃及臣僚若干人,合当献捷云云。赵匡胤读完,将露布推往一旁说:“李煜曾奉宋朝正朔,与刘帐不同,朕甚悯之,可勿宣露布。”
曹彬又请行献俘之礼,赵匡胤也未应允,只令李煜白衣纱帽至明德楼下待命。曹彬起身欲去,赵匡胤问道:“江南既平,所得州县有几?”
曹彬道:“不是陛下询问,微臣已经忘却了,此次敉平江南,共得州十九、军三、县一百有八、户六十五万五千六十有五。”
“江南州县之中,可有冥顽不化,负隅顽抗的吗?”
曹彬回答道:“江南州县已大半传檄而定,只有江州不降,臣一月之前已派先锋曹翰进攻去了。”
原来金凌陷落后,后主曾下令给江南各郡,一律停止抵抗,只有江州指挥使胡则不从,他修葺城堡,率众固守。江州濒临长江,背靠庐山,楼橹高险,固若金汤,曹翰攻了一个多月方才得手,擒获了胡则,凌迟处死,并下令屠城,可怜一城生聚,通统成了冤瑰!
捷报传入汴京之日,正是后主待罪之时。赵匡胤气度雍容,端坐在明德楼上,只见后主白衣纱帽,匍匐于丹埠之下,在他身后跪着江南的文武大臣,一个个面带恐惧之色,便不无得意地说:“朕与卿虽音尘阻隔,缘悭一面,但自平岭表以来,即存云树之思。奈朕数次催促,卿均推倭不至,若早听劝告,岂有今日之厄!”
后主道:“臣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自父兄弃世,狠以薪菲之才,骤承大统,德薄能鲜,致失社稷。陛下几次促臣归阙,皆为臣下所阻,自知罪孽深重,但凭陛下处置。”
赵匡胤见他诚笃,不想过分相责,便温和他说:“朕与卿之间,是是非非,今日可存而不论。众人都说卿才思敏捷,可以扇子为题,为朕咏诗一首吗?”
“谨遵圣命。”后主说着便朗吟道:“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
吟到这里,赵匡胤微哂道:“满怀之风,究有几何?”
后主茫然无语,不知所措。
赵匡胤道:“此诗不过是纤弱而已,并非一无是处。卿若做翰林学士,恐怕无人能及,如把写诗的工夫用在治国上,怎会成为阶下之囚?”
后主点头称是。
“朕为天下之主,好生恶杀,待人以诚,今日决定赦卿之罪,授以官职。”赵匡胤矜持地向立在殿角的内侍招招手,内恃捧出早已拟好的诏书念道。
诏日:上天之德,本干好生;为君之心。贵乎含垢。江南伪主李煜,聚兵峻垒,包蓄日彰,劳锐旅以祖征,傅孤城而问罪。洎闻危迫,累示招携,何迷复之不俊,果覆亡之自掇。昔者唐尧克宅,非无丹浦之师,夏禹位辜,不赦防风之罪。朕以道在包荒,恩推恶杀,在昔骡车出蜀,青盖辞吴,彼皆闰位之降居,不预中朝之正朔,乃颁爵命,方列公侯。尔实为外臣,戾我恩德,比掸与皓,又非其伦,特升拱极之班,赐以列侯之号。式优待遇,尽舍尤违。可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仍封违命候。
后主留神谛听,不觉汗水涔涔,发背沾衣,这后半世如何度过,尽在这道诏书里了。他知道天子虽然说要宽恕江南,事实上却未必如此,及至听到“仍封违命侯”一句时,一种不祥的预感,便像阴影一样笼罩了他的心头。既然要封侯爵,何必加上违命二字?自古及今降王封爵者甚多,何曾有此做法?他胸膛里升腾起一股怒火,真想掉头而去,但是当他看见殿角那些手执武器的卫士时,一腔愤怒早已不存,只剩下发抖的份儿了。内侍读完诏书,赵匡胤又封徐铉为太子率更令、张泊为太子中允、潘慎修为太子右赞善。当徐铉等山呼谢恩时,他才从迷惘中清醒过来,机械地跟着别人叩头如仪。
从此以后,后主便在汴京过着与世隔绝的俘虏生活,真正成了孤家寡人,虽然他也有官职,其实与囚徒毫无二致。昔日的那些大臣,大部分不和他往来了,因为一个落魄沉沦的废黜国王,对于那些汲汲以求仕进的江南旧臣,已经毫无用处了。当然,也有少数例外,比如徐铉就没有忘记后主,只因亡国之余,心有余悸,不敢贸然前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体味得清楚。孤独、冷漠、绝望。忧愁包围着他,他几乎支持不下去了。
他的生活自然也一落千丈,贫穷像幽灵一样缠着他,使他无法摆脱。他生于帝王之家,长于绮罗丛中,过惯了轻裘肥马、钟鸣鼎食的奢侈生活,如今靠微薄的俸禄度日,未免左支右绌,倍感拮据,虽然还不至于数米而炊,但要吃上一顿丰盛的看撰,已是很不容易了。小周后不得不荆钗布裙,亲自下厨执炊,然而她毕竟是名门闺秀,帝王后妃,没有烹调技艺,做不出可口的饭菜,后主不得不皱着眉头下咽。就在这种情况下,已经降宋的江南旧臣张泊,却突然跑到后主这里打抽丰来了。他在江南时对后主毕恭毕敬,如今同为一殿之臣,自然不须那些繁文缛节,只长长一揖。后主见是故人,也不计较,便命小周后沏茶。张泊稍作谦逊之后,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