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来家园,
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
玉树谲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
沈腰潘鬓销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
教坊犹奏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
刚写完最后一句,还未来得及辞别太庙,宋兵已至宫门了。后主连忙换了白纱衫帽,令人擎着传国玉垒,率领知左右内史殷崇义、徐铉、张泊等四十五人肉袒出降。宋将田钦柞道:“元帅现在江边恭候。请国主到船上叙话。”
后主身不由己,在宋军簇拥下来到江边,江上一字儿排着几只大船。后主先拜见潘美,潘美于船中躬身答拜,然后再拜见曹彬,曹彬只拱拱手说:“恕未将甲胄在身,不能行大礼,请国主上船饮茶叙话。”
后主仔细看时,只见那船与岸之间,仅有一狭长木板相连,窄只容足,俯视板下,激流飞湍,惊涛拍岸,不觉心惊胆寒,足趑趄而不敢前。曹彬见状,令两卒前后搀扶而上。入于舱中,后主心犹怦怦剧跳不止。他本以为曹彬会大加消责,及至相见,曹彬气度悠闲,并无苛责之意,这才放下心来,惭作他说:“李某乃亡国之余,生死听凭元帅吩咐。”
曹彬答道:“自古无不散的筵席,如今天子宽宏大量,礼贤下士,决不责防风之后至,国主不必祀忧。”
后主谢道:“倘荷天子垂怜,李某愿栖隐林泉,作一太平百姓,千愿足矣。”
曹彬笑笑说:“天子仁慈,国主何至于如此!南汉国主刘怅,自归降以来,心宽体胖,衣食无虞,国主决不会在他以下。不过曹某不能不竭诚相告:国主人朝,俸禄有限,费用日广,倘不加搏节,必将入不敷出。国主可于此时人宫,厚自贾装,以备不时之需。一入有司之籍,便要归送朝廷,国主就一物也不可多得了。”
“元帅不以降虏目之,待人以诚,某当铭记于心,永志不忘。”后主受宠若惊,连声道谢。
“请国主人宫屏当,明日诘旦相会于此,我们好同赴汴京。”
“李某定于此时归来,决不爽约。”
后主刚走,田钦柞便谏道:“李惺既降,就该羁留不遣,倘他回宫自尽,天子追问起来,谁任其咎?”
大将梁迥也埋怨说:“李煜既已入于罗网,元帅不该如此心慈手软,放他回宫。”
“尔等所言,俱是皮相之见。”曹彬呷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说,“李煜素来懦弱,如肯以身殉国,还会身穿缩素,肉袒迎降吗?适才上船时、只因风波稍大,还战战兢兢,怎会自己白白送掉性命!”诸将这才无话。
后主的确没有死国之意。曹彬允他返宫收拾,原是要他多带些金银细软,但他慨叹国家已亡,无意蓄财,只留身边少许,其余的都赐给了群臣。大臣之中本多寡廉鲜耻之人,平白得了这许多金帛,也顾不得亡国之痛,一个个眉开眼笑起来。独有内史舍人张泌,拿着后主赏赐的二百两黄金,径来报告曹彬说:“江南亡国,宫中一草一木,皆应属于天子所有,李烃擅分帑藏于群臣,其罪非轻,某特来禀告元帅。”
曹彬一眼看出,张泌于此时告发,无非是想沽名钓誉,讨好巴结,以为日后猎取进身之阶,便厌恶他说:“李烃收拾宫中金银,是奉本帅之命,尔意欲何为?”
张泌见曹彬发怒,吓得慌忙退出大帐,一溜烟跑走了。
翌日清晨,细雨檬漾,寒气袭人,后主与小周后、长子仲寓、几名宫娥、大臣殷崇义、徐铉、张泊等如期而至。曹彬分拨二十囚条大船,将虏获品一一按册装入船中,后主等分乘四五条大船,启旋北渡。原来宋军自进入金陵之后,曹彬即下了严禁劫掠之令,江南莘莘士子赖曹彬保全,不曾伤亡一人,其亲属为兵士所掠者,也即时放还,并下令大搜军中,勿得匿人妻女。仓凛府库,均由转运使按籍登记,曹彬并不过问。班师之日,曹彬宦囊萧然,仅图书、衣食而已。城中秩序井然,秋毫无犯。
烟雨靠罪,风声呜咽。后主眼看着离开了那生于斯长于斯的石头城,心中空荡荡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回忆十几年的帝王生活,犹如一场春梦。蓦地,他想起了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
王浚楼船下益州,
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
故垒萧萧芦获秋。
以前读这首诗,只觉得压抑低沉,使人郁郁不欢,今日读来,细细体味,竟有切肤之痛!当年司马炎的水军从益州顺流而下,直扑金陵,迫使孙皓投降,时过几百年,历史上的这一幕,竟然如此相似,今日自己也和孙皓一样,成了别人刀俎上的鱼肉!望着渐渐远去的金陵,他无限酸楚,不禁低声吟道:
江南江北归家乡。
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
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蛐愁千片
雨打归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曰
不堪闲坐细思量!
橹声欸乃,细雨如织,他的心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