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张志华,这个中文系新闻专业的右派分子,也是由于被聘为《广场》编委而罹祸的。他是福建人,才华横溢,会写一手美妙的抒情诗,《红楼》第2期一次就发表了他六首《大学抒情》。这天我与他的圆明园之晤,如果被人发现,便会带来一场灭顶之灾!幸而其时奇寒,圆明园废墟之间更为荒凉,谁肯来此谈情说爱,此可谓苍天之助!他告诉我:“林昭回来了!”又是喜出望外。他讲,“今天上大课,竟与林昭坐于比邻。”(五年以后,在北京南郊的监狱里,我又与张志华相遇,与这一次圆明园之晤相同,也有喜出望外之状,他简短地告诉我:他到上海去找过林昭,但她已被捕了。)
于是,我希望在校园内也能够遇见林昭,但是一直没有如愿。待到12月21日,星期六的晚上,我独自从南校门走到海淀。五七年的海淀是一片田野,只有一条南北向的泥路坎坷而狭窄,一到夜晚,连路灯也没有,只有几家小店铺的门内闪出微弱的电灯光,给漆黑的街上投上一方光亮,而惟一热闹的地方应数那坐落于路西的新华书店,那狭窄的店堂里面,一进门摆着一个两米见方的案子,上面摆满书刊,许多人都围站在那里捧读测览,我也挤于其中漫无目的地翻阅,我无意地一抬头,竟看见林昭也在这书案的一边,在我的斜对面看着我!她围着白毛线编织的长围巾,连头都包着,又戴着口罩,只露着一双眼睛。此时,围在这书刊展销柜台周围的全是北大学生,我料不会有人认识她,但认识我者确是不乏其人,“打落水狗”的余勇当然尚多,但余兴确已太少,更何况在此浏览者多不是一年级的那些“同学年少”,一种“壮怀”不断地“激烈”,也会带来厌倦与乏味、无聊与肤浅,说到底,在北大最主要的是读书与思考,“道不行,乘桴桴于海”,这正是一种层次。所以,一场“山雨”倾盆之后,打与被打、斗与被斗,都化作噩梦般的记忆,以至四十年后的百年校庆大家相逢一笑的时候,都笑得十分尴尬与惨然!而且只说“天气很好”,别的,则“不好说”了。
正是那么一个对人格扭曲的时代,连北大的空气与传统也扭曲成象征派雕塑,谁都不应该迷信或想象那里何等圣洁,那里从来就没有“圣洁”过!过去了的一百年中也绝无此事!始终是“光荣与耻辱”杂糅的闹市,(钱理群先生最近作的《北大百年的光荣与耻辱》的学术报告,言之甚确、甚详。)而且,“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屈原《卜居》)的境况时为主流,翦伯赞先生与夫人就双双自杀在那里,马寅初校长就被从那里赶走!百年校庆期间,我去拜见久别的恩师林庚先生,他居住了半个世纪的燕南园故居已陈旧不堪,墙壁与地面都已驳落与漶漫,园内一片荒芜。室内放着的仍是四十年前我在北大读书时看见的沙发与木椅,老人家八十多岁的高龄,静静地坐在那狭小的窗前。我的老友谢冕兄向我说:“林先生今天最大的困难就是太穷。”谁能想到,这位誉满中外的诗人与国学大师,他的学生中有些人今天已飞黄腾达,风云于政坛与学坛之上,也以“大师”的姿态大讲什么什么“国学”之类,“雷鸣”不休,而这位培训“大师”的真正大师,却寂然地坐在久居半个世纪的故居里,用昏花的眼睛看着那狭小的废园。当我向他提到他的诗集《春野与窗》,老人家便又回到他的华年的回忆中去,吟诵着:
春天的蓝水奔流下山
河的两岸生出了青草
再没有人记起,也没有人知道
冬天的风哪里去了
仿佛傍午的一点钟声
柔和得像三月的风
随着无名的蝴蝶
飞入春日的田野
真是美极了,把人带到一个优美的意境中去!而后,又从兴奋中的华年回到寂寞的故居,依然坐在狭小的窗前,“好像一段果木头”!他还零碎地记忆着往事,而且还提到一个女学生之死。他的回忆又把我的思路拉回到1957年12月21日的晚间,由他的废园向南顶多也不过三百米的距离便是那海淀新华书店,那个夜晚,那次巧逢真是太珍贵的一次话别,从此,大家皆沉入离散!这是在尚称自由的日子里的一次相逢、一次离散!真可谓苍天悯人!而九年以后,在上海提篮桥监狱里,又有一次相逢与离散,那已经是铁窗下的悲欢,林昭诗中谓“吞声九载”便是。这也是我们所不曾料到的啊!
那天晚上,林昭转身走出书店,向北进入一条极狭窄的小胡同,当然漆黑,我则随之前行,脚下坎坷,胡同很长,走了许久才见一片星空,眼前是西郊收割完了的稻田,一片平阔的广野,此处说话算是最佳之处。她说:“情况已到了最严重的关头,我们都要时刻做好被捕的思想准备!”她说,“你记住我的家庭住址,不管磨难多久,也不能失去联系。”于是她说了两个地址:“一、上海茂名南路159弄11号,二、苏州乔司空巷15号。”并也叫我讲清我的青岛家庭住址及家兄名字。其时身边无笔纸,只可强记于心中,而在当时的形势下也只能如此,写在书面的东西都是极易引起祸端的。
如此绸缪是准备着一次不测的离散,这预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