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品尝到第一次少女春情的肖了,也不是那个让她肝肠寸断执意要进京向毛主席汇报情况的肖了.她明白了,当年那两声枪响,是怎样地轰毁了一个十七岁少年全部的信念与勇气,那种戏剧化的革命激情,是如何在那一瞬间化作了久远的恐惧与绝望。
她感到一阵苍凉,我们都太早地消耗掉了自己的热情与梦幻,因此失去了未来。我们又太快地忘记了过去,因此又失去了历史。我们孤零零地活在现在,活在眼前。我为我的公司,为我儿子的学业。他为他的校办工厂,为他老病缠身的母亲。
肖一直把她送到大街上有公共汽车站牌的地方。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本想生出租汽车的,便上了一辆很拥挤的汽车。上车前,肖又对她提起他的校办工厂,让她尽可能地关照一下。
她在第二站便下了车,也没要出租汽车,朝了一个方向信步走着。
这个城市也不再是她当年的那个城市了。大街被那些庸俗又时髦的装饰材料包裹着,像日本电视剧里六七十年代的那些街景。她很想寻见一两块那种厚重古朴、用很漂亮的中国书法刻写的店铺匾额,但没寻到.那一年夏天,她和她的战友们曾满怀豪情又满怀义愤地将它们一块一块摘下来,扔到马路中央的熊熊大火中。许多年,当她在日本,在泰国,在旧金山,菲律宾,甚至在南太平洋一个闻所未闻的小岛国上看见这种匾额的时候,才痛楚地感觉到那一把火烧掉了什么。而在大陆上,没等人再去刻写它们,那些花里胡哨的塑料与金属便铺天盖地而来。一切都被很快地遮盖,一切都被很快地替代,一切都被很快地遗忘。
突然间,她觉得眼下比在日本更加空落。那时还有许多回忆,许多思绪,许多的怅然与不宁……这些用神的材料在这次回国中一下都被消费完了,像姨妈家那座壁炉,几束小小的木柴轰然烧尽之后,只剩下空洞冰凉的炉膛。从此,那些多年来纠缠自己让自己酸甜苦辣半夜梦醒转侧难眠的往事,如过年的烟花,放出一阵短暂的光彩之后,剩下一个微温的壳。再没有往事了,也没有了对往事的牵挂。因为往事也被这么轻易地消费掉了。因一次探访,因一叠日元,因一次没有回应的对话。没有了往事的人才是真正漂零的人。她发现自己也不再是三十年前那个永远在追寻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对从前和未来都充满激情与爱的自己了。她只是一个叫小岛林子的日本女人,走在东京都的大街上,她和其他的日本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她会在那个岛国上渐渐老去,并最后死在那里,那时也不再有人会真正记挂她.原来,她还曾有失去祖国失去历史的空虚,惆怅与痛苦,现在连这些也失去了。大家都在活着,在一个物种繁衍的链条上如一个孤零零的链环那样活着。过去的一年,人们都在指责着日本忘记了历史,她想,我们就记住了历史了么?不论是光彩的,耻辱的,卑下的或辉煌的,我们还记得一点么?历史如果不在心里,不在情绪中,不在血肉深处的精髓之中,而仅仅是图片,是物件,是一段文字或故事,那它是和我们无关的。
一个叫小岛林子的日本女人在这种漫无边际的玄想中向前走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她身边流过。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她在想一些什么——
[作者简介]
胡发云胡发云1949年生,武汉市人。1968年下乡插队,198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已出版小说集《晕血》、散文集《冬天的礼品》、纪实文学集《轮空,或再一次选择》、诗集《心灵的风》等,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