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文革纪实及其他相关作品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焚心煮骨的日子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焚心煮骨的日子

    作者:王西彦

    我在“牛棚”里蹲了两年后,毛主席就发表了“五·七”指示。起初,是去郊区松江县的辰山公社,支援“三秋”。我们这批“牛鬼”排队下乡,才出大门,两边早站好了“工宣队”和“造反派”,又挥红宝书,又呼口号:“打倒×××!”我们像过街老鼠灰溜溜地逃出人群的声讨。到了公社,我们睡在铺稻草的地上,是一层薄薄的干稻草。当时,有巴金、孔罗荪、师陀等。除了劳动,还开“田头批判会”,吃“忆苦饭”。用米糠和野菜煮成的,炊事员给我们都换了大碗,用锅铲压得紧紧的,一定要吃完两碗,不许剩下半口。谁要恶心呕吐了,马上罚你多吃半碗。

    到了九月份,我们第二次下农村劳动,还在辰山。仍然睡在潮湿的泥地上,铺薄薄一层稻草。除了上回那些老“牛鬼”又添了不少小“牛鬼”。十多个人挤一间小房,像沙丁鱼一样,空隙所剩无几。晚上,只能摸着墙走动。记得辰山那时大喇叭里天天播“样板戏”,从早到晚,连下雨天也不停。

    1970年3月,我们这些“牛鬼”从辰山转移到奉贤“文化干校”。这时候,作协被按军队编制编为上海文化系统某团四连。连长、指导员都是工宣队的,当时奉贤的文化干校集中了上海几乎全部的文艺工作者,有作协、剧协、音协、美协,还有话剧、京剧、昆剧、越剧、沪剧、淮剧等演出团体。男女老少,人数上千,我们这些“牛鬼”和“革命群众”一同劳动、吃饭、睡觉。在“工宣队”和“革命群众”的包围下,真是连一句话、一步路、一个眼神、一个叹息,都受到严密监视。

    干校是在海塘外约五华里处的一块地。据说,这里曾是一个盐场。地是咸的。水也是咸的。烧的开水又苦又涩,煮出的米粥,连咸菜也不用吃了。因为盐份大,洗的衣裤老是潮的,不容易干,在郊区辰山下稻田还要小心毒蛇,头部三角形的蝮蛇,剧毒。可到了这里,蛇也没有,因为水是咸的。站在干校北边人工的河堤上,往四下一看,到处是白花花的盐碱地。有时,有只雀在空旷的盐碱地上空悲鸣,听了真让人心酸。

    在干校最初的劳动是加固校舍。都是芦苇棚子,四周用芦苇杆子围起来,再涂上很薄的一层泥。棚架是用竹子扎成的。顶上盖一层油毛毡。再铺一层稻草。海边风大,吹得棚子吱吱发颤。雨天棚顶漏水,在棚子里积成一个个水洼。棚子总是随时要被刮倒的样子。给棚顶加盖稻草,给芦苇墙泥巴,是我们“牛鬼蛇神”经常性的劳动。

    在下干校的人中,巴金年近七旬,属于最老弱的。长期肉体折磨、精神打击,他走路常常失去平衡。在干校属他摔跤最多。刮风、下雨、开会、上厕所,他总是一脚高一脚低。当地都是泥泞路,经常会听到有人摔跤,但十有八九是巴金摔了。他的衣裤上老是留着摔跤的泥印子。

    白天参加劳动回来,晚上还要开会。让我们集中在一起,由造反派监督着互相揭发批判。由于我们彼此都是熟人,多年旧友,相知很深。工宣队和造反派都鼓励我们狠挖、猛揭。但当时,大家都已同为不幸之人,谁还肯投井下石?尽管工宣队和造反派大声催促,警告说:“互相包庇,罪上加罪!”甚至点名“勒令”发言,但效果不大。有的人勉强说话,也是避重就轻,敷衍了事。大家处境尴尬,就这么煎熬着,渡过这一段开会时间。当时,剧作家柯灵坐了三年牢,到干校继续改造,和我编一个班组。

    我们有一个劳动项目是抬运粪水。在我们住的芦苇棚后面,有一个厕所,是用芦苇墙围成的,通着一个露天的大蓄粪池。我们要把这个粪池中的粪水运到耕地边的另一个大化粪池。大约要相距一里地。清明前后,正是春雨连绵。天上下着小雨,我们用一个长柄粪勺,一勺一勺将粪水盛在粪桶里,然后抬到一里外的化粪池。我们都是些老弱病残,肩上压着满桶的粪水,头上往下淌雨水,脚下是没脚踝的泥。只要脚下一打滑,即便不跌跤,桶里的粪水也会溅得你一身一脸。要真的跌了,还要受到指责,说你劳动态度有问题。有一次,巴金把一桶粪倒入化粪池,溅起老高的粪水,干完一趟活儿,巴金的脸几乎成了“花猫”了。巴金总是默默地忍受,很难看到他有惊慌或是激愤的表情。

    干校里的学员,按规定是半天劳动,半天学习。不过我们这些“专政对象”基本上是整天劳动。最初一年,各连队普遍种稻子。我少年时候,干过农活,拔苗、插秧,我还能勉强应付。困难的是我有脊椎病,不能长期弯腰。在施肥时,我们“老弱”挑不了重担,就派给送空粪桶的活。这是轻活可是也不易。双手提着两只桶,脚下是泥,身子一失去平衡,桶底就会碰到稻秧,有时还会把秧踩倒。这样就会经常遭到训斥和嘲笑。

    第二年,我们四连改种蔬菜。活儿就轻松了许多。加上已经过了一年锻炼,对育籽、播种、施肥、松土,还有选秧,我们都还能胜任,不再动辄挨批。我和巴金老被派到一起,成了“老搭档”。此外,我们还收油菜籽、摘棉花。相比之下,收油菜籽难度比较大,手脚不小心,熟了的菜籽就撒在地里了。

上一章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