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大街上广播车在呼喊为肖报仇的口号,便在被子里如呕吐一般地痛哭起来。
肖没有死。钟的第一枪打在他的大腿上,另一枪击穿了左肺叶,离心脏三四公分。一倒在地,他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那时他还清醒着。街坊邻居闻声出来,见是肖,赶忙叫来了他的父母。他对父母说,不要离开他,有人要杀他。他没有说是谁要杀他。以后便昏迷了过去。一直昏迷了一个多星期。他的父母将他送进医院,医生立刻为他动了手术。肖的父亲从工厂里叫了几十名同事,日夜守护者肖的病房,不让任何人接近肖。
一号和革司司令部当天夜里就知道了肖没有死。一号派人到医院探听了消息,得知肖正在抢救之中,人还昏迷着。他一方面将已经准备好的标语口号刷出去,一方面向有关方面请示,提前执行“12.26行动”,同时严密监视医院,伺机执行第二次处决。无奈那一帮工人们看守太严,没有机会下手。
她是第三天才知道肖没有死的。那天从早上起,她就一直高烧、痉挛、说胡话,也送进了医院。钟来看她时,告诉了她肖没死。她本木地盯着钟,觉得自己还是在高烧的梦幻中。钟以为她没有听见,又说了一次肖没有死。她一下觉得自己清醒多了。同时,她也看见了钟很古怪很怕人的笑容。钟后来说行动提前了,就在今天夜里。因为她病了,就不要她参加了,他们会照顾好她父亲的。她和钟握手道别。她久久地望着钟,似乎觉得钟也要离开她了。她和钟握着的手在’互相告诉,他们都为肖的没死感到释然。她呜呜地哭了起来。钟在她哭的时候离开了病房。
“12.26行动”经过紧张调整,提前了两天执行。一切顺利。名单上总共四十三人,除两人病重住院,两人未被抢出,其余全部“押”往一个秘密地点,但是,他们很快就看见了这次行动——这次付出了那么大代价的行动——几乎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太低估了这次运动的时间与规模,以为躲上三五个月一切便会过去,以为偌大个中国总还有几处刀枪不人的世外桃源。他们也太低估了这场运动对人的震他与威慑。到了那个秘密保护地后不久,一些被保护者自己提出来要回到群众运动中去,接受群众的批判,触及灵魂,检查错误,改造思想,重新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有些甚至指责那些保护者实际上是将他们进一步推向人民的反面,与毛主席党中央对抗。不久,中央来了文件,要求部队支持地方左派,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紧接着,那些原本以为身在世外桃源中,能如水浒中柴进那般收容各路落难好汉的侠义之士,自己也被打倒或撤换了。
肖在医院里躺了二十多天,终于活了过来。但那条腿痛了。他的腿骨被打碎了一截,从此变短了,也变硬了。没等完全康复,他便躲得不知去向。很久以后才知道,他去了西南一个很偏僻的林场,直到调查这个案子,才被有关机构多方查找捕了回来。令人不解的是,肖自从被枪击后,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12.26行动”及自己被害的实情。直到后来在学习班里自来覆去地诱导威逼才彻底交待清楚。有一段时间,他成了英雄,有一段时间,他又成了狗屎。后来成了既不是英雄又不是狗屎的受害者,也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牺牲品”。
钟是在那一位部队领导人被撤出来后被捕的。钟自始至终只说这次处决是他独自一人的事,甚至还编出了他和肖是情敌这样的故事。当时,一号也已被捕,也供出了自己的决策者,但因钟的坚持,加上一号家里上上下下活动,他只关了一年多便放了,没有给他什么政治的或刑事的处理决定。钟是在市里成立革命委员会的那一年正式被判刑的。先判了死刑,后来改判十八年。
她则在对这个案子长达一年多的调查审理中,前前后后进入过许多地方——看守所,监狱,各种隔离式学习班……然后,身心憔悴地到了乡下。由两个专案组的人把她押下去的。
从此,她和肖、钟——这革命又浪漫的三套马车再没有见过面。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常常在梦中见到他们,恶梦或者美梦。后来便渐渐淡忘了。没想到,近三十年后这个雪天的早上,她又将这一切清清楚楚地记了起来,比昨天、前天刚经历的事还记得清楚。她想,这些往事,怕是已刻在骨子里了,年岁愈大,那刻痕愈清晰。
她如醉酒一般,被一种浓浓的乡愁浸润着。她决定回国一趟。来日本后,从第四年起,她每一两年也回去一趟。那主要是看看父母弟妹,给父亲带一些日本的药,给弟妹们带一些他们期盼的各种物件。当然,还带一些钱,补贴休息后生活日益窘迫的父母。父母则把这些钱分一些给弟妹们。有一次;她在日本读到大陆上一些乡下女孩到特区卖淫,将所赚的钱寄回家中补贴家用,她觉得自己也挺像她们的。
她回去后总是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也不见什么老友熟人,像一个见不得人的潜逃者。
八十年代末,她嫁给了小岛。小岛人不错,起码比她那两个前夫强。也比她在大陆上见到的许多男人强。这世界的事颠颠倒倒的,当她和许多女孩在大陆上头戴军帽腰扎武装带挥拳顿足叱咤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