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骋疆场枪林弹雨的父亲不会再有了,那意气风发投身社会主义建设的父亲也不会再有了,只有一个坐在藤椅上发呆,每天只有吃药这一件唯一可做之事的父亲了。1976年那次重大的政治变动之后,年近花甲的父亲曾雄心勃发——用现今大陆上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来说,就是想再创一次辉煌。他又千起水利建设的老本行,作为全省负责水利建设的最高官员,他依然像当年打仗一样,收拾了一点行装,奔赴一个更大的水利工地。没想到疙疙瘩瘩曲曲拐拐地干了没两年,来了一个文件,让他休息了。他一生除了工作不会干别的。不会养花,不会面面写字,不会聊天,不会打太极拳,不会下棋,也不会写革命回忆录.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也不会串门。父亲的脑血栓是坐在家里憋出来的。那天,她和父母都找不到什么话说。二十年来她已让父母操够了心。吃饭的时候,父亲突然独自咕咕哝哝地说,这一辈子打了很多仗,杀了很多人,后来想一想,只有跟日本人干仗这档子事还值得提一提。往后,这事也不提了……她本想说,日本人民还是好的,日本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今天的日本和从前的日本已经很不一样了……又发现这些话一点意思也没有,便埋头吃饭。母亲泪汪汪的,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一些要好生照顾自己,不行就马上回来,跟日本人打交道要千万小心,日本人比美国人还坏的话。母亲家里好几个人都死在日军侵华战争中,一幢祖上传下来的房子也被日本人烧掉了。后来弟弟、妹妹、弟媳、妹夫回来了,才驱除了这凄凄切切窝窝囊囊的气氛。几个人争先恐后地向她预定着各种日本电器,帮她算着每次回来可以带几大件几小件。
她到肖家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一段时间来市内交通基本瘫痪,满街跑的都是各单位自己扬着各种旗帜、贴着各种标语的卡车。卡车上挤满情绪激昂或神色庄严的人。许多人就站在驾驶室两边路板上,像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中攻打冬宫的布尔什维克一样。
肖的母亲说肖刚刚睡下,问她有什么急事没有。她说肖要去北京,不知道今天走不走。肖的母亲说,没听内说起去北京的事。正在这时,她听见肖在暗楼上喊她。肖让她等一下,他穿好衣服她就上去。肖的母亲看了暗楼上一眼,转身出去了。从肖的母亲那怜爱又无奈的眼光中,她似乎看见了对她打扰了儿子睡眠的不悦。她一下恐惧起来,几个小时以后,这个温和慈爱的母亲就要失去自己的儿子了,而暗楼上的那一个对此一无所知、对她也毫无戒备的小伙子——一个半年来和她日日夜夜战斗在一起的战友,就要在几声枪响之后倒在血泊中。她一下党得自己卑劣又阴险,像电影中诱捕地下工作者的特务,而且是那种叫人恶心的女特务。恐惧”和自责之中,她几乎要转身进去。这时,肖已穿好衣服从暗楼上探出身来让她上去。
肖问她有什么事。
她说;你能不能和我们一起参加这次行动?
肖说:我昨天晚上已经表明了我的观点,我不会收回我的观点,除非你们能用事实说眼我。
她说;如果我求你呢?
肖有点奇怪地看着她说:你为什么要求我?.
她说:我父亲也在这次行动的名单中。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直接地说了。
肖说:昨天宣布的名单中,好像没有你父亲。
她说:今天又增加了一批。
肖想了一会儿说:如果你相信你父亲是革命的,那么就应该让他接受革命的检验,在群众运动的大风大浪中经受洗礼。你要相信,毛主席党中央革命群众不会冤枉一个好干部。如果你父亲确实已走向了人民的对立面……你应该和他划清界线,在革命的大是大非面前站稳立场。,不能因为私人感情做出对革命不利的事。这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她说:如果这是一次符合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行动呢?
他说:我感觉不是。毛主席要每一个领导干部都到群众运动的大风大浪中去,是接受考验,不是逃避,更不是用这种不光明正大的方式去逃避。你如果认为你是正确的,不带个人私心的,你可以去。我不会去,我的决心已定。
她绝望了。她明白自己不能说服肖,再这样论争下去,自己还会被肖说眼的。她想起一号的话,“不希望有第二个人被处决”。也想起了父亲,她实在不忍心看他每天被别人像猪狗一样拖来拖去,在黑压压的批斗会上,被人骂,被人踹,一整天一整天低头弯腰地站着。这时,她突然强烈地希望这一场革命,这一场被自己矇矇眬眬中渴望了多年的革命,像一场戏一样落下幕来。观众散去,重新又是从前平静的一切。她努力想从自己从前的阅读中找出与自己眼下的处境相同的故事来,让自己有个学习的榜样。竟然找不到。唯一有一点相似的,是亚瑟在革命与父亲——主教蒙泰里尼之间的选择,他最终选择了革命。但毕竟蒙泰里尼是个坏人,是个残忍又虚伪的家伙,尽管他对亚瑟也有很真实的父爱,但他最后杀害了亚瑟。父亲绝不会杀害自己,哪怕她与他作斗争,他也不会杀害自己。自己的父亲不是坏人,他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