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感慨妨碍了叙述。让我们仍然返回主题,跟随着他们行进在朝圣之路上。
无论一生中有过多少祈愿,此行都将一次性地给以了结。就为了一个好于今生的来世,沧桑一世的老夫妻把家中十多头牦牛、五十多只山绵羊寄养在亲戚家,请一尼姑照看家室,就这样风霜雨雪地前往心目中的圣地。桑秋多吉每天都在为宇宙众生灵祈祷,每天都在祝福国家元首和宗教领袖们万寿无疆。他从来都是一丝不苟地完成着磕头的每一程序,额头硬茧每天都被蹭出新鲜的血。在他每天的强调提醒下,年轻的僧尼们严格遵守规范,在无人监督的场合,磕头也从不取巧。
这种磕法名叫三步一身,意指走三步磕一个等身长头。以往我和一些作家都曾介绍过具体磕法,怎样合掌于胸前,怎样举至鼻尖、额头,前扑,五体投地,等等,但却没有人认真地介绍过磕头朝圣的规矩。这一次我才了解到并亲眼看见了磕头的讲究。每天自上路起,只准念经,不能讲话,遇到非讲不可的时候,要先念经以求宽恕。途中遇河,要目测河距,涉水而过后补磕。下山时因有惯性,也不能占便宜,下了山要补磕相应距离。在雪深过膝的色杂波拉雪山,实在无法磕头,就拿绳子丈量过,到拉萨后,每人补磕了四千八百个头。严守规矩使他们一路受到称赞。这使他们引以为自豪。当他们在协拉山一带遇到另一群朝圣的人,见他们每磕一头抬腿走上十多步时,就觉得那些人心不诚。这件事他们说了几次,每说起就老大不高兴,因为这有关磕头朝圣总体行为的名誉问题。
每天的磕头有一定程序。早饭后步行到昨晚做了记号的地方,站一横排,合掌齐诵祈祷经。傍晚结束时,要向东南西北四方磕头,意即拜见此地诸神灵,今晚我将暂栖于此,请求保护;向来的方向磕三个头,答谢一路诸神灵与万物,为我所提供的生活必需水与火;向前方再磕三个头,告示我明天将要打扰的地方神;最后向前方唯唯鞠躬三次,不尽的感激与祝福尽在其中。但结束时的向四方磕头的仪式,我们只见到桑秋多吉一个人始终坚持着。
等我们熟悉起来的时候,我们就越来越多地了解了这群年轻人中有趣的事。例如,小个子僧人多丹是个食肉类,不吃肉就迈不动步。有一回遇到意外之喜:猎人射杀了公鹿,取了鹿茸就走了。多丹背回了冻硬的死鹿回营地美餐了几顿。但有一回,他差一点儿成了狗熊的美餐。在一条山沟里,他突然撞上了一头狗熊,掉头便跑,狗熊紧追不舍。多丹急中生智,藏身于石缝,笨蛋狗熊居然没能发现他。我们还知道了胖尼姑不雅的外号叫“猪八戒”;还知道昌都人西热邦久得了奇怪的眼病,凡是他看准了的放脚的水中石头,一脚下去必定踩进水里。还有从小在家乡长大的外甥,到拉萨不认妈妈了,总是随了舅舅罗布桑布喊妈妈为“姐姐”。
当然,我们不知道的故事还更多。
尤其是,我曾一次再次地想过,这十多位二十几岁的僧尼,日复一日地朝夕相处,能不产生一些感情方面的纠葛?如果有过,是对戒行的破坏;没有,则是人性某些方面的缺失。
我们的拍摄计划安排得很满,又增添了朝圣部落这个计划外内容,格外的疲于奔命,愈加频繁地穿行于拉萨河和雅鲁藏布江两岸。而无论我们留了多么宽松的余地按每天前进一两公里计算,他们也总是拖了又拖。江羊文色去山里走亲戚去了,还邀上嘎玛西珠同去,大家只好等他俩,一等四五天;仁钦罗布病重了,一群人送往拉萨急救,大家又都等着。总之每回去营地,都不免抱怨唠叨,你们的速度可真慢呵,你们的纪律真松弛呵,不,你们简直就没什么纪律;你看我们已在山南又拍过些什么,在拉萨又做了些什么。冬天来临了,你们的朝圣和我们的拍摄都该结束了,咳,你们怎么不着急呢?
罗布桑布真的不着急,他们没有一个人着急,我的藏族朋友们都不会着急。我的亲爱的嘉措和德珍两夫妇永远都是好脾气。这是一个不着急的民族。有人提醒过说,你看见过哪个藏族人因为着急打过孩子呢?
要是你相信一大劫是十三亿年,一个灵魂无穷尽地转世需历经无穷尽的这样的大劫,如果你拥有无穷尽的时间,你着急着干吗去呢?
当我着起急来的时候,罗布桑布就笑着解释说,人多事多病多。
现在我想起来还不免好笑。我们就仿佛一个著名的故事中的人物一样。
桑秋多吉说,早晨起来到山上捡牛粪,够烧一天的就行。故事中的那位自我实现者得到海滩上晒太阳的外国渔夫的同样答复:昨天多捞了一条鱼,够今天吃的就行了。自我实现者对这种懒散惰性很不赞同,就说我拥有这些时间的话,就绝不荒废它,就如何地多打鱼,敛财聚富,如何建立合资企业,跨国集团,进行远洋贸易,发行股票,如何在几十年里成为世界首富之一。
然后呢?
然后,自我实现者就说,当我功成名就后,我就皈依佛门,或者到海滩上来晒太阳。
桑秋多吉和外国渔夫睿智地微笑了。
一年一月零三天,算一算,整整三百九十九个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