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走过西藏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六章 朝圣者的灵魂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如冥想中的哲人目光不会炯炯,又如佛之慧眼因饱含悲们反倒黯然。也许在他朝向遥不可及的未来时空的同时含有些微的迷惘和怅然,已确立的信念中掺杂了一丝隐忍未现的游移,总之我时常在他的迷蒙目光中读到稍纵即逝的不肯定。

    他所秉有的天性使他的行为具有了强烈的个人特点。他是这支朝圣队伍成功的组织者。我们注意到这群人的与众不同之处:艰苦的旅途中,只要条件稍稍允许,他们即沐浴更衣,洗涤卧具,尽可能地短时清爽;十八人的集体各有分工,团结和睦。尤其令人惊讶的是,一年多的旅程中,罗布桑布坚持每天在藏文历书上记简志,在笔记本上写日记。总而言之,他们,尤其是罗布桑布父子在历尽风霜的外表下掩藏不住的高贵飘逸留给我们的印象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后来我们又碰上一支朝圣队伍,当对方主动提出乐意配合我们拍摄时,我们的摄像师当即摇头,表示不太感兴趣: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

    通走西藏乡间寺院,对于乡村优秀青年走向寺院这一现象时常扼腕叹息。我跟罗布桑布谈到了这一点,罗布桑布不以为意地说,这是我们民族的传统,聪明智慧者为僧为尼,习读经文;愚笨无知者生儿育女,服侍他人。进一步熟悉起来,就试探着询问起他的情感经历:像你这样聪慧英俊的青年,是否被众多女子所爱慕?罗布桑布突然局促,含糊表示了对这一问题的不能言、不敢言。再问起他的愿望,回答有两点,一是入学佛学院,二是拜师学习古奥的藏文语法。别无它求。

    罗布桑布的人生理想在家乡的宗教氛围中确立,在人们众星捧月般的仰望中得到强化。他的亲人们无疑也鼓励着他。我曾询问过他的两位姐姐,怎样看待弟弟的职业选择。姐姐们说,如果不当僧人也就算了,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又走了这么远,还是就这样走下去吧。

    既然对于命运的选择是环境使然,那么环境的变化能使改变初衷吗?也许——罗布桑布迟疑地回答,可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比如说,有机会再去当驾驶员?

    他摇摇头,已经不行了,那样别人会笑话我的。

    再比如说,被导演选去当演员,当然是正面人物,英雄好汉之类。

    看来这提议使他动心。他略一思索便答,不是什么角色都可以演,只能演对宗教有益、对教化民众有益的。

    就又问,到拉萨后带你去歌舞厅可以吗?他说穿僧装不便吧。那么改换便装呢?他同意了。

    后来我并没有兑现这些许诺,作为凡俗人总有忙不完的俗务。不知罗布桑布会怎样想。以传播教义为己任的罗布桑布可以获得我的赞美钦敬,但他无法使我成为他那样的人;而我出于遗憾想要改变他的企图也许更不明智:当他一变而为拉萨街头的现代青年时,他还拥有那种感人的力量吗?

    我只兑现了一个许诺,就是写他。当时他说,随便你怎样写吧。

    雪中相遇之后的两个月中,我们不时跟随了他们,参与着他们,与他们共同着忧喜,分享了到达目的地时的激动。差不多一年过去,在我想要如实记录下他们的经历和音容时,仍觉到心灵的颤栗和隐痛。

    不仅对于他们,对于我在整个年度拍摄过程所接触到的所有的虔信者,那些舍弃一切赌了今生的僧人尼姑们,我内心深处最执拗的发问是,假如没有来世呢?

    假如没有来世,今生可不就亏了?

    我陷入似是而非的相对主义泥淖中已久,丧失了对于正误的判别能力。何况正误也是相对的。我所力求的客观、公允、理解等等往往不能持续到底,认同则更谈不上。以往的赞美过多,这使我于心不安。如今遗憾多于赞美,心里难过默默无言的时候多。就对罗布桑布他们的看法而言,一方面我可以为他们的纯粹精神和虔诚的苦行所大感大动,另一方面,又对他们此举不以为然,从根本上予以否定。很久以来我就这样承受着矛和盾的折磨。这只是一个例子。

    而罗布桑布是否就意志坚定,心安理得了呢?他面对着两个世界,一个是长辈们香烟镣绕的传统世界,那里夕阳古道一直通向被称作来世的地平线之外;另一个通向新世纪的车水马龙的现代世界,那里充盈着比以往、比来世更多的魅惑。只要走出家乡,用你家乡的水土所砌筑的神殿还能岿然不动吗?

    我只在桑秋多吉和仁增曲珍这对老夫妇那里看到了那种超稳定心态。那是把自身完全融入至高、无限和永恒之中的人才拥有的宁静与欢悦,出于完全的依赖而拥有的安全感和归宿感。正如他们只用灵魂歌唱一样,他们甚至是以一种喜不自禁的心情来面对他们眼下艰辛粗糙的生活。我甚至相信,矛盾在他们那里消失了,世界经过他们观念的重组和谐单纯了。今生单纯了。一切为一。

    我看到的是一个结局吗?

    所以我与孙亮合计,在最近的几年里,一定要创造条件去罗布桑布的家乡,那个偏僻的山沟一趟,当然是带着摄像机去。看看罗布桑布,他的年轻的伙伴们的信仰和生活。无论他们改变了还是更加坚定了,都有意味。

    最好是不要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