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布桑布正是这样一支斜逸枝蔓上的花果,他的存在贴切地说明着偶然性的普遍性。
罗布桑布的家史在常人看来传奇而浪漫。罗布桑布对这一家史的态度在常人看来也很有意思:他以很超然的语气来传达他的骄傲。罗布桑布的父系体系是囊谦国王的经师世家。“但是,”罗布桑布说,“爸爸桑秋多吉不是经师的正妻所生,是爷爷和别的女人生的。”罗布桑布的母系体系是囊谦国王属下的百户。“但是,”罗布桑布又说,“妈妈仁增曲珍也不是百户正妻所生,是外公和别的女人生的。”
罗布桑布随即笑起来了,“当然,都是偷偷摸摸地生的。”
他七十八岁的老母亲就坐在他身旁,手里永远摇着转经筒。就问,你妈妈年轻时漂亮吗?“可能吧,”罗布桑布友善而温和地笑笑,“不然的话,活佛能娶她吗?”
老妇人多皱的面容上已看不出姿色曾留驻过的痕迹,但身板挺直,有一种见过世面的老者气度。她既非磕头人也非后勤人员,是随着大家用脚走过了迢迢千里。年轻时她先嫁了囊谦一位活佛,并为他生下了二男二女。五十年代末,那活佛丈夫冥归,已过不惑之年的仁增曲珍拖儿带女南下,投奔了当时在林芝公路段当道班工人的桑秋多吉。罗布桑布则是他俩唯一的孩子——算来,那时她应该四十八岁,桑秋多吉也三十八岁了。
藏族人在对自家亲人的称谓后面习惯于再加上亲人的名字。例如爸爸某某某,舅舅某某某。听起来与汉族感觉不同,我猜想他们对亲人的感觉也与汉人有所不同。
当你相信灵魂可以不时地脱胎换骨,当你认为所有的灵魂都可以并已经曾为父子母女夫妻兄弟时,你的感觉也会不同。
现在,罗布桑布已婚的、四十九岁的大哥身为囊谦一座尼姑寺的活佛;二哥是县干部,大姐也曾任公职,四十五岁就办了退休,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二姐长佐拉萨近郊,她的丈夫在一座木材厂当画工。
旁逸的枝蔓就这样一再丛生枝叉。罗布桑布是在川藏公路边上出生并长大成人的。小时读过几年书,与汉族小孩相处学会了汉话。他自小就下决心要干一番大事业,以报答好父母。最初他最羡慕的是当汽车司机。对于西藏地区来说这是一个新鲜行当,至今仍享有高级地位。他想当司机,就央求司机叔叔教他开车。有一位叔叔答应了,条件是每开过两根电线杆那么远,要罗布桑布帮他洗衣一件——这些都是想起就发笑的陈年旧事了。
不管喜不喜欢,罗布桑布就这样进行着他的人生;他先是当了道班的临时工。是在林芝到通麦地处藏东的川藏公路上。那一路段以时常出现的大塌方而著名。十八岁那年,哥哥恢复了活佛的地位,接二老还乡,罗布桑布又随父母回到了家乡囊谦的山村。此后的两年里,他无所事事也无所不能。多才多艺的罗布桑布能写会画,能歌善舞,口琴,电子琴,吹奏乐和打击乐;木工、铁匠、雕刻匠;修理钟表和家用电器;还可以当半个医生:朝圣途中带着注射用品,为生病的伙伴打针。由于他的人品和才华,家乡人敬重他,称他为“奇才”。面对终生职业的最终选择,他也许是无可奈何,也许是不假思索地走上了宗教职业者这条道路。这是家乡人观念中的最高选择——这也体现了封闭的社会环境对于命运的决定性影响。在他的家乡一带,很少听说哪一位体格健全。神智健全的青年男女未为僧尼,至少是在家僧尼。
二十岁的罗布桑布当了僧人。他不是普通僧人,是那类立下深重誓愿的“格龙”——比丘。他所在的教派为藏传佛教噶举派分支主巴噶举。这一教派不重经典,重口传,重修身。格龙非学位,是自我约束严格的一个阶层类别,格外注重心的虔诚。一字不识者也可做格龙,只要他发愿终身恪守二百五十三条戒律,寺院依据他的愿望加之对其日常言行的考察即可认定。二百五十三条戒律中最重要的有五条:不杀生、不饮酒、不妄语、不偷窃、不邪淫。如有违反,不仅前功尽弃,今世再不能当格龙,还较一般犯戒僧人恶报加倍。
苦行固然可以磨炼意志,但苦行并没有使释迦牟尼成为佛陀。所以释迦牟尼不主张苦行。后来的一类僧侣却仍走极端。一则著名的故事谈到,一位生有一双美目的苦行僧人化缘,令一位美妇人顾盼流连。当妇人赞美他的眼睛时,他毫不犹豫地把眼珠挖了出来,说,如果你喜欢就拿去这个肉球,现在你看它是否还可爱。
家乡的宁玛、噶举、萨迦诸教派,不像格鲁派那样严禁僧人婚娶。朝圣伙伴中的青年僧人嘎玛洛萨、仁钦罗布就已娶妻生于。身为格龙的罗布桑布已发誓终生不婚。藏传佛教因地制宜,规定僧人可以吃肉,但罗布桑布从不沾荤腥。父亲桑秋多吉说,他们注意到的这一特点是在儿子刚学会爬时,只要见到肉和骨头即刻惊惶不安,偶尔误食,口舌和全身都过敏,通起红色籽粒——也不知他前世做过些什么。
九年的僧人生活把罗布桑布重塑成今天的形象:绛色僧裙裹着修长身材,面容清癯,长发披肩,犹如古代豪侠只是秀气文静一些。本应光洁的额头被大地磨出了硬茧。双眼深邃而迷蒙,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