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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赶“牛”,嘴里不停地吆喝,绕玛尼堆一周,一直赶回驻地帐篷前。此时,事前留下的一人则扮演家乡人,迎上前来道辛苦,并连连夸赞:“你们回来得可真快呀!一路上真顺利呀!今年的盐巴真好呀!”
这种仪式近乎游戏,一想到一群男子汉那样认真地去做,不免好笑。在许许多多方面,这个民族的童心未混。同时,从人们希望平安还家这几乎唯一的愿望中,也可见驮运路的艰难困顿。驮盐者有一套完整的歌,历述驮盐全过程。《驮盐歌》分为几个章节:离别的歌——途中悲歌——装盐歌——装盐工具歌——生活用品歌——驮盐人赞歌。
其中尤以《途中悲歌》最为凄切感人。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驮盐人比菩萨还美。
当走过荒凉草滩地带,
我驮盐人成黑色铁人。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身穿美丽的羔皮衣。
当历尽艰辛赶到盐湖,
我皮衣变成无毛靴底。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脚穿配彩两层底鞋。
当走过岩石累累的山,
我彩鞋像竹编滤茶筛。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赶着羊子千千万万。
当走过无革无水之地,
我可爱的羊纷纷死去。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花袋装满酥油肉茶。
当步履沉沉踏上归途,
我驮盐人吃草喝雪水。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亲友唱起送行的歌。
当独行在茫茫风雪中,
我苦思着家乡的亲人。
……
——藏北民歌《驮盐歌·途中悲歌》
驮运路极尽苦难和孤寂,但也不乏豪迈气概和风采——
怯懦者害怕来盐湖,
有志者才敢上征途。
岩石峭壁我当梯子,
小山坡我当门槛儿,
走平原轻松如诵经,
白雪飘飘我当舞姿,
狂风呼叫我当歌声……
——藏北民歌《驮盐歌·驮盐人赞歌》
后来我到了藏北高原西部、北部无人区,见到了大大小小的盐湖,朝拜了盐湖母亲。是她哺育了西藏高原上的人类生活与人类精神。那个寂静的洁白的王国以最丰富的馈赠,施予藏北大地上的男男女女。
说来,驮盐这种独特的劳作方式已持续了成百上千年了,而今驮运路却迅速冷落。因为许多地方已动用省时省力的汽车运盐了,而且农区供销社里的盐价很便宜。
驮运队就这样渐渐地从视野中消失,迟早也将从历史上消失。随之消亡的,还有与此共生的文化现象。
此后当我回首藏北岁月时,眼前必定会晃动起八百只驮羊灰黄苍茫的身影,上百头驮牛步履艰难的阵容。那很悲壮。同时我已领悟出那一种默契:当投身于驮盐苦役,踏上漫漫驮运路,驮畜们便也同时被赋予了神秘的使命,在大自然与人类之间达成了默契,沟通了灵魂——它们已成为永永远远的天国之言。
而当我回首藏北岁月时,更多的会想到那一大群守望着牲畜的草原人。加央在他最近的一首长诗中,写了一支驮盐队,他们在寻找失散了的驮牛群的过程中,深刻认识了草原的富丽壮阔,心灵得到了净化和升华,认识到大草原正是牧人自己的形象——大自然与草原人已融合为一。
我让自己幼小的儿子称加央为“阿向”(舅舅),加央也欣然应诺。当时我并不明确为什么要这样称呼,而儿子对我的一应友人概称“叔叔”。细想起来,藏北人家的“舅舅”地位特殊,对家人影响很大,作为舅舅是极亲近的。我的本意也许就是借了这称呼,使儿子成长为草原汉子那样的体魄、胆量和有耐苦精神。虽然他们不同血缘、不同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