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十年代穿过的,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好了,他想不通的是,眼前的世界竟是如此的混乱。
头脑发热,他可是尝过苦头的,大跃进一步没有跃过去,反而跌下了深渊。三年的天灾人祸中国已退回到解放前,每人月食粮不足十斤,瓜菜代,还有草根加树皮,多少人得了水肿病,多少人活活饿死了。明明是急躁左倾导致的灾难,却还要批右,批保守,不是头脑发热不断要煮食姜汤辣椒么?三年的恢复,刚刚有了点转机,又要折腾了。中国,多灾多难的中国呀!一群群红卫兵小将,气昂昂地从楼上下来,每人怀里各抱着几本书,该是要拿回去“批判”了。张竞生只望了他们一眼,不敢久望。一个为首的红卫兵用红缨枪点了他一下:“你可以回去了,老实点!”他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踌躇了很久,缓缓地迈步上楼。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吆喝声。是又一群红卫兵雄纠纠地押着两个脖子上挂着大牌子的人,又是游街示威了。小将们不断地按着被揪斗者的头,那两人的脸上和额头上挂着豆粒大的汗珠不断往下滴。张竞生呆呆地看着,双腿不住地颤抖着,他犹如丢了魂似的不敢再看下去。不知走了多久,才回到自己住的宿舍。
进屋后,他呆若木鸡,连晚饭也吃不下,只是不停地叹气。心里想:“他们都是好人呀!怎么能这样对待他们呢?”
张竞生和衣倒靠在被枕上,继续着他的苦苦的冥想。社会上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
第二天,他的一个故友上门来看望他,面对着凌乱不堪的屋子,两人相对无言,沉默许久,才喟然长叹一声。张竞生看一眼朋友带来的报纸,大标题是《批判中国的赫鲁晓夫》,他的手像触电一般急剧地颤抖起来:“怎么连国家主席也有问题呢?怎么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内奸、工贼、叛徒、特务了。唉——这样做法,古今中外还从来没有过的呀!”
说罢,不停地流泪叹息。
他的朋友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你,你要坚强些,这个年代,恐怕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说毕,望望左右便悄然离开了。张竞生没有起身相送,只是感到更大的灾难就要临头了,他战战兢兢的等待着。
红卫兵小将们果然又光临了。他们不知从那里打听到张竞生的过去历史,便常常骚扰他。张竞生只要听到敲门声就会感到心惊胆颤,他欲逃不得,欲避不能,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接受着来自造反派们的无理纠缠。
他这位在二三十年代名震大半个中国的学者,就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也是被国家待为高知的,但是他却被人看管了起来。他所住的是一间黑暗的小屋,没有窗户,终日不见阳光。冬天,冷得难以忍受;夏天,热得像蒸笼,每天吃的也很差。
但是,使张竞生难以忍受的还不是生活上的艰难,而是难以煎熬的寂寞,面壁而坐,不许外出,不许同他人讲话。
他不明白,到了七八十岁,怎会遇到如此的艰难。早知如此,真不该活得这么长了。他想这,想那,想过去,想未来。想妻子,她怎的这么早抛他而去;想着几个儿子,又为何音讯全无,想着北京大学的那场愚蠢的大辩论才导致今天,想汤溪水库那哗哗流水,恐也无法洗清自己一身的污垢—…·每当清晨鸟儿的鸣叫声从门缝挤进来时,他又会感慨地叹道:“我连一只小鸟都不如。鸟儿还能自由自在地在蓝天翱翔,可我……”
夜晚,小屋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世界已不存在似的。忽然,看守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一声声钻进他的耳孔,震动着他的耳膜,在他的内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他总觉得那每一脚都是从他身上踏过。他常常责骂自己的老来无能,胆怯。但胆怯与无能还是常常折磨着他。
过度的紧张,过度的惊恐,天长日久,使他的血压不断升高。昏睡中,他常常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过去。诸丛雪在亲切地呼唤着他,待他答应一声后,她又蓦地消失了,不知去向。他又觉得黄冠南在向他走来,可是,始终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他扑向她,她又倏然而去,无从寻觅。还有美的书店,那些漂亮的女店员,正笑盈盈地向他招着手。有两个人,甚至轻轻地脱下衣服,裸现着美丽的胴体……
“不要爱我,不要爱我!我不行了……”他歇斯底里地喊着。
为了打破过度的寂寞,他开始背诵造反派们交给他的语录,一字一句背,可怎么也背不下来。他只好又念起了小时在私熟里读过的“四书五经”,他背着背着,困累了。可是,刚有闲暇,那孤独那寂寞,一次又一次地袭上心头。
造反派们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审问他,要他交代过去的罪行。他实在交代不出什么来。他是个一生都在从事学术的学者,尽管二十年代他像个善于扮演角色的超级明星似的,成了中国社会舆论舞台煌赫一时的新闻人物,一些报刊、书籍、讲台以及街头巷尾都围绕着他群起而攻之,但是他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不过是想提倡文明,推广科学,兴学育才。如此而已,岂有它能?
然而,四十年后的今天,造反派们又逼着他坦白这段罪行。他能坦白什么,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