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人想到一片倦阳中的荒芜草原,有几头羊在草丛中摆动。隔壁有一间面积极小的画室,基角上支着画架,壁上挂着几幅颜料还不曾干的油画。白天窗户里透进阳光,在黑墙上涂上几块耀眼的白斑;傍晚暮色进屋,这里似乎有梅斐司滔佛列士的踪迹;夜间黑影、灯光交映,现出种种不成形的怪像——这,就是真正的“艺术殿堂”——诗人、画家闻一多亲自设计布置的寓所。徐志摩、闻一多、饶孟侃、刘梦苇、于赓虞以及另外几个青年男女,团团围坐在一盏桌灯边,小方桌上摊开着书本和手稿。
“我先来献丑吧,”志摩站起来,从桌上取出几页稿笺,推了推眼镜,“题目叫《他怕他说出口》。”
(朋友,我懂得那一条骨鲠,
难受不是?——难为你的咽喉;)
“看那草瓣上躇着一只蚱蜢,
那松林里的风声像是箜接。”
(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里
闪动着你真情的泪晶;)。
“看,那一只蝴蝶连翩的飞;
你试闻闻这紫兰花馨!”
(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动;
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宁;)
“看,那一双雌雄的双虹!
在云天里卖弄着娉婷!”
(这不是玩,还是不出口的好,
我顶明白你灵魂里的秘密:)
“那是句致命的话,你得想到,
回头你再来追悔那又何必!”
(我不愿你进火焰里去遭罪,
就我——就我也不情愿受苦!)
“你看那双虹已经完全破碎;
花草里不见了蝴蝶儿飞舞。”
(耐着!美不过是半绽的花蕾;
何必再添深这颊上的薄晕?)”
“回去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
明儿再来看鱼肚色的朝云!”
诗,朗诵完了,在座的人轻轻鼓掌。
“一多,你评评吧,我最愿意听你的指教。”
闻一多头发蓬乱、瘦骨棱棱的;他点着头,像在玩味这诗的意境。“这首诗,我读过。你把它编在《翡冷翠的一夜》里,是吗?总的来说,这首和这本集子里的各首,比你的《志摩的诗》,确乎是进步了,一个绝大的进步。”
“就这句好话吗?我不满意,我要听的是你一语中的批评……”志摩的脸微微红了,“不瞒大家说,我又何尝懂诗?兴致来时随笔
写下的就能算诗吗?我性灵里即使有些微创作的光亮,也实在微细得可怜,就像板缝里逸出的一线油灯光……”
“我说的是我感觉到的。”不善辞令的一多认真地说,“我说的进步,主要指形式而言。这诗共六段,每段abab押韵,还有极优美的音节,在技巧上,已渐臻圆熟了。”
“是吗?”志摩高兴地说,“我的笔本来是不受羁勒的一匹野马。
我是读了你的谨严的作品,方才领悟到自己的野性……”
“对,我也有同感。”饶孟侃说,“我认为,诗的艺术,离不开特殊的形式美。否则,它又与散文何异?在这方面,我说,一多的研究和试验是极有价值的。老实说,我们几个,谁不受点《死水》的影响?”
一多摇摇头。“说受我的影响,不敢当。不过,我认为,新诗,若不走格律化的路,是行不通的。志摩以前有一些作品我就不敢恭维;正像子离所说,除了分行来写之外,简直跟散文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他说着,把颈脖埋在衣领子里,一蓬乱发在香烟的青雾之中犹如暮霭中的蒿莱。“歌德说过:‘有约束才有自由,在限制里方能显出身手。’这话是一切艺术的真谛。离开了一定的法度,便无所谓艺术;譬如赛球,须有种种规则之约束,方能磨励球艺、分出高低、决出胜负。倘若比赛双方随意乱奔瞎夺,便不成其为竞赛了。”
“对极,对极!”子离拍掌说。
“不过……”志摩透过两个眼镜片看着一多说,“你对我的诗的批评,我完全接受,那些东西我现在连看都没有勇气再看了。不过……你说一定要走格律化的路,我还有些疑惑。须知现代人的精神天地,已非古人所能比拟。舌诗的严密纤巧的韵贝郴律,是古代人的细腻而狭窄的精神感受的表现形态所需要的。现在对新诗来规定许多限制,我看难免会妨碍和削弱想象力的奔驰和情趣意辞的拓展……”
“不,志摩,听我说,”一多又摇摇头,“中国旧体诗词的平仄、押韵的定则,英文诗里的抑扬顿挫的分组,这绝不是人为强加的桎梏,而是语言本身的音乐性所揭示的一种基本结构。我们现在虽说用语体文写新诗,但其文字仍然是那些干年流传下来的汉字,所以不能不摸索出一种新的、更适用于我们的表现所需的格律来……”
“那么,类如把每一句的字数都定为一律的那种形式,也是必要的吗?”志摩又问,“古人,像李太白的七言古诗,不也往往在打破这种定则?”
“这……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