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出大门,路经爬满藤萝的廊架,志摩忽然说:“到了冬天的夜里,你悄悄地走来听听!静静地听这藤萝子爆裂的声音,你会感到一种生命的力……”
一天早上,志摩兴冲冲喜洋洋地走进光华大学的课堂,用愉快的声音对着满座的学生说:“你们猜猜,我要讲些什么给你们听听?
啊,我昨天的愉快,是生平第一次!你们以为我每天像往常一样,是搭夜车到上海来的吗?哈哈,不是,我是从南京飞回来的!”他兴奋地抬高了声音又重复一遍,“飞回来的!我在欧洲时,也曾坐过一回飞机,从巴黎飞到伦敦,可是因为天气恶劣,在机上头晕,吐了一路,在昏沉中,只见英吉利海峡是满海的白雾……这次,中国航空公司送我一张票……啊,你们中间没有坐过飞机的人,怎么能体会到我当时的欢喜!我只觉得我不再是一个地球上的人,像晚上挂在蓝天上闪亮的星星一样,在天空中游弋,再也不信自己是一个皮肉做成的凡人了。我从窗口向地上望,多么渺小的地球,多么渺小的人类呵!人生的悲欢离合,一切的斗争和生存,真是够不上我们注意的。我从白云里钻出,一忽儿,又躲进黑云里。这飞机,带
着我的灵魂飞过高山,飞越大湖,飞在闹市上,飞在丛林间。我当时真希望,就这样飞出了这空气的牢笼,飞到整个的宇宙里去。我幻想我能飞在天王星与地王星的中间,用我轻视的目光,眺望着这一座人们以为了不得大的地球……”
志摩给学生讲达·芬奇:“……芬奇在十三世纪时,就在设计一架可以把人带到天空去的飞行机了,你们知道芬奇的悲痛心怀吗?
自古以来,只有他是不带宗教的幻想和抽象的意义,为了脱离这丑恶的世界,用人的力量去尝试征服空间的第一个人!整个地球不足他的驰骋,他要的是整个宇宙……”
向往自由自在、脱离尘世的凌空飘飞之境,对这时的志摩来说,已不仅是出自诗人气质的一种诗意的幻想,而实在是他的心境的深刻反映。尽管他良朋如云,成天忙忙碌碌,但他偶而独处时,却常常感到一种孤独,一种不是任何人间乐事所能排遣解除的孤独。这个世界使他深感失望。拼死拼活争取的婚姻幸福在现实难题的纷扰下早已不再光芒四射;房租、汽车和车夫、厨子、娘姨,赫然的排场、过大的耗费,使志摩陷在一个难以自拔的境地,他几乎丧失了自我。他多次向小曼提起,赶快脱离上海这个环境,到北平去教书和生活,但小曼不愿意离开上海。他感到这样的生活如再过一年二年,自己即使有一分二分的灵感也将濒临泯灭殆尽的危机。然而,这一点,却并没有得到小曼的重视。
不久,光华大学掀起学潮。志摩站在进步学生一边。上海市国民党部一纸公文,责令校方辞退廖世承副校长及教职员会选出的执行委员七人,志摩亦在其内。他愤慨之极,写信给任教育部司长的好友郭有守说,这是“以党绝对干涉教育”,因而挂冠拂袖。
志摩心中的忧与愤,到了极点。
(十五)
使他在悒郁、忧愤、纷乱、沮丧的心情中抬起头来看到生命与诗的光亮的是青年诗友。
陈梦家来访。
没有说什么问寒嘘暖的套话,没有说什么天南地北的闲白,梦家开宗明义地说:“徐先生,上月,您在九姑家与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个快乐的夜晚,使我们产生了一个念头。令孺九姑、玮德他们要我来同您商量,我们想再办一个诗刊,希望您出面牵头和主持……不知您意下如何?”
志摩的眼睛陡然亮了,“好,好极了!”
“您同意啦?”
“当然!当然同意!”志摩推开座椅,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晨报》的诗刊,出了十一期,因为急着要搞剧刊,停掉了……《新月》,现在已经变质了,变得火药味十足,再也不见缪斯的影子了!好,找们再来办一个新的诗刊!”
“这些日子,九姑、玮德和我常常在谈,《晨报》的诗刊,当时办得多么热火呵。我们,几乎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它的哺育和感染……它的影响,必定会成为中国新文学发展史上的重要一页……”
“是吗?你们是这么看的吗?”志摩的心激动了。
“是的,我们都有切身的体会。那时,《诗刊》一出版,我们就立刻争相购买,并且聚在一起吟诵、讨论……”
“哦……它居然起了这么大的作用,这是我们始所未料的
“尤其是《诗刊》上关于新格律诗的创作和艺术表现形式的探讨,以及您、一多先生,还有其他几位先驱者的摸索、尝试、创新之作,给我们这些后生小子开辟了道路,指出了方向、树立了楷模。”
志摩坐下了,点起了一支烟。梦家的话,把他引入了编办《诗刊》时的回忆之中。
一间纯黑的屋子,四墙涂成一体的漆黑,周围镶描上一道窄窄的金边,使人联想起一个手臂脚踝上套着细金圈儿的裸体非洲女子……客室的底壁上挖出一个方形的神龛,一尊维纳斯的石雕像幽雅地站着,在一体黑色的映衬下,别有一种澹远的梦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