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懊悔昨天吃得太浪费。韵南可全不计算一下:仿佛她仗着她在外面赚钱,就
竟有资格不理会这些家计似的!
“本来是!”他嘴角往下弯着。“丈夫活该要管家务!——丈夫只不过是附属
品!……她是一切的中心!……”
在一家小饭馆吃了一客客饭之后,他到底平静了些。他在路上慢慢踱着步子,
让胃里的东西好好儿消化着。一面把自己上午那种火劲儿分析了一下:他认为那是
生理的原因。韵南没给他买豆浆,叫他挨了饿。还有人——睡得太不够。
这时候顶好到什么熟人家里去坐坐:不管对手是谁,他也得把肚子藏着的想头
吐个痛快。可是在此地的朋友都是有职业的,不是假日总不在家。甚至于当新闻记
者的刘先生——屋子里也是空的。
为了怕史什么背地里说他一天到晚吃老婆的闲饭不做事,他进房门的时候装出
一副很忙的样子。
“总得好好选择一样工作,真的!”
他打书架上随手抽下一本法伯尔的《昆虫世界的社会生活》,拍拍上面的灰,
躺到床上读着。
十分钟之后,他睡着了。
“你今天……”杜韵南一回来就四面望望——要找出他的成绩来,微笑着看看
他。
男的带着气忿忿的脸色,使劲摇了摇头,似乎他的工作不了——全是她害的。
韵南从个纸袋里掏出两个桔子来的时候,他推开了她的手,用五成牢骚,五成自怨
自艾的口气说:
“我不配!”
“怎么了,你?……”
她愣着瞧着他,站着不动,连呼吸都屏住了的样子。
黄摩南不睬她。他上了床,不安地转动着身子,好象害了什么疮痛似的。他大
声叹着气,拿脚很响地打着凹进去的棕绷子。
那个坐到了靠桌的藤椅上,视线呆滞滞地盯着窗外昏黄色的天空——看着看着
渐渐消去了它的光辉。那些云朵越变越黯淡,重甸甸的很想要掉下来。她眼眶里堆
着泪水——给映成了金色,凝在那里没往下滴,仿佛她故意要把她的悲哀蕴藏起来。
男的在肚子里叫:
“嗯,又来了!”
“唉,你老是以为你受了委屈,”他说。“其实我并没发你的脾气。我不过是
自己发闷。……”
“干么呢,好好的?”
她偷偷地抹了眼泪,到床边蹲着,用手抚摩着他的脸。她吃力地微笑着,一面
瞧见他脸上绷着的肌肉渐渐松弛了,她心头感到的重压也就轻了些。
除了他这点老毛病——她觉得他们过的日子是圆满的。
“他这样,准有个什么原因,”她想。
这原因她自己以为懂得,可是很模糊。似乎他生活里少了一件什么重要的东西,
似乎他在追求一个什么可又得不到。他当真有点寂寞:每天都是他一个人呆在家里,
他的一些好朋友又都不在此地。她不知道他跟他老友们为什么很少通信,也许是他
懒,也许他不高兴他们。她只是朦胧地看到——这个世界离开了他,撇开了他。
这里她忽然起了一种抱歉似的心情:她觉得她有许多事应该替他做的——她都
没去动手。她自己也好象待他比从前疏远了些。她为什么不去激发他呢?为什么不
去帮助他呢?
可是她瞧着他那张憔悴得可怜的脸子,那张拼命要想隐藏住恶劣心情的脸子,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怕撩起他的烦躁,还是她声音给哽住
了:
“唉,摩南……摩南……”
她伏在他胸脯上痛哭起来。
他紧紧抱着她,用力得突起了膀子上的肌肉:他仿佛要借这一手来发泄他心里
的闷气。
“今天一天又过去了,”未了他累慌了地嘘一口长气。“一想起来我就着急。
要是这么混了一辈子——那真惨!……”
眼睛空洞地瞪着屋角上,他又说:
“可是要干的话总得干一件有意义的工作,对时代有意义的。这年头儿——介
绍托尔斯泰的作品干么呢!……我得弄点儿反帝的文章。有斗争性的。本来是!对
那些个汉奸,那些不要脸的教授——总得——嗯!还有那些在民族阵线里徘徊动摇
的家伙……一概攻击!……”
随后——他又在选择工作这个问题里打旋了。
晚饭两个人都吃得很少。她担心地瞧着他,举动都来得轻轻的,连洗起碗筷来
也很小心。于是那些瓷器跟瓷器小声儿碰出了一种颤抖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