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骂我,揍我。……韵南,韵南。……”
这里他停了会儿嘴,叫自己平静些。
“现在我简直没朋友了,”他行了两下深呼吸又往下说。“老朋友都散在各处,
连信都没通。我觉着我孤独。……我瞧着他们在文化上有那么多表现,我就更加寂
寞。……现在只有——你!你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同志:只有你是了解我的。……
你不会把我看成一个晕头吧?——不会吧?”
她把他的两手抓紧一下,当做答复。
他这就又透了一口气:
“是啊,你也说过——我不是没能力的。那些朋友似乎对他们的事业太热心了,
太要赶快了,不论写的翻的——就都嫌粗糙点儿。……我得干出点儿成绩来给老朋
友瞧瞧。我的生活比他们安定:不用赶着稿子买饭吃。我可以精心精意干出点儿东
西来。本来是。我的环境比他们强多了。……这全是因为有你,你——我真不知要
跟你怎么说才好!……”
接着来的沉默——就好象他俩的神经结在了一起,拿感觉来传达了彼此的一些
话。一个伙计拿饭进来的时候,他们竟吃了一惊,似乎才发现这世界除了他两个之
外还有第三个人。
于是他稍为矜持了一下。他慢慢谈到朋友们的作品:老石那本《哲学常识》把
必然和偶然看得太玄了。老赵近来发表的短篇都嫌有点软搭搭的——没一点力气。
忽然他又想:
“怎么我常常烦躁呢?怎么老是猜疑她看我不起呢?”
现在他几乎不能够相信自己有过那种心情了。
今天他虽然在她跟前忏悔过,立过誓,可是他怕提起他平日那些罪过似的,拼
命把这念头转开去,他想象一些明天他从事工作的情形。他得埋着头在稿纸上沙沙
地直写着,然后韵南一张张给叠起来,微笑着计算他这天成功了多少字。
晚上他兴奋得好久好久才睡着,跟他小时候要进中学的头一夜一样,早晨一醒
来,他带着弹性地一跳就起了床。
太阳照老样子打窗口射进屋子里,那本《战争与和平》的封皮给晒得翘了起来,
象一块侉饼似的。
他打了个呵欠。五六秒钟之后又来了一个。他觉得很困倦:他睡眠实在不大够,
他看看屋子里这几样简单的家具——永远是这么个摆设法,墙上永远挂的是高尔基
像跟那幅《士敏土》的木刻。他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觉:仿佛一个吃得肚子发胀的人,
有谁又拿一碗大肥肉逼他吃下去一样。
“嗨,真单调!——在这儿工作简直不大可能。……”
可是他发现桌上有张字条——给墨水瓶镇着,摆得端端正正的:
我起来得太迟,来不及给你买豆浆了。
乖乖的给我做事,我回来看你的成绩。我带桔子回来。
他象在研究一个罪案的证据似的,反复地看看这个字条。随后他横躺在床上,
两手托着后脑勺,拿腿子搁上一张椅子。
“做事?——她叫我做什么事呢?”他生气地问着自己。
韵南似乎不懂得各种工作的性质,也管不着它对这时代会发生些什么影响。她
只是要他想些花样来消消遣,哪怕下围棋也好,甚至于打牌也好。她只是怕他闲得
发闷,怕他烦躁。
为什么呢?
马上他又自己回答自己:当然她是讨厌他那副烦躁发闷的脸子。本来是,他这
副脸子根本就惹人讨厌,从头到脚也都惹人讨厌!
他站起来,拿起“战争与和平”来翻了一下,狠狠地一摔:
“讨厌就讨厌!这些东西——我无论如何不译!”
胸脯上又给绷得紧紧的,脑顶上也感到有什么重东西压着。他一想到这么一天
一天老挨下去,老甩甩膀子没做一点儿工作,他就全身发了热,还觉得给埋住了似
的,一面着急一面想挣扎,可又闷得叫不出声来。
宕到哪一天呢——时间可是不等人的。
他瞧了瞧那只闹钟:短针指在4字上。
“哼,她连钟也不开一下!”
太阳影子渐渐往外移,简直看得出它在那里走动,他听见那个史什么咳了一下:
大概那家伙下办公厅回来了。什么地方发出了炒菜的响声,接着就弥漫着一股豆油
味儿。
今天他实在应该出去吃点儿好的;他认为一个人只要没什么别的欲求梗在他心
里,干什么都会上劲些。并且韵南不回来吃中饭,叫他一个人来烧锅,叫他一个人
来洗这些油腻腻的碗筷——他一想到就有股要呕吐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