侣伴
上午十点半钟,黄摩南一翻身就打床上爬了起来。太阳挺温柔地照到他脸上,
他皱着眉浮起了微笑。
“韵南,怎么,”他走去撕掉一张日历,冲着桌边那个女的叫。“今天是星期
呀。”
他的杜韵南不用去上课,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床,当着窗子,在那里批算术本
子。
院子里那些麻雀尽在叽叽啾啾,一下子仿佛给他那高兴的叫声吓了一跳,呼的
一声飞了开去。住在对面房间里的那个史先生大概已经喝饱了红茶,一个劲儿在那
里刷牙齿,沙沙沙永远是一样的轻重,永远是一样的快慢,竟成了一架机器,似乎
整天整晚都会这么响下去的。
“呕,今天干么不好好儿休息,”他站到她椅子后面,两手搭上她的肩膀。
“还没忙够么,连假日也改本子。”
那个回转脸来冲着他笑了一下。短短的头发给阳光照得发光,翘起来的几根象
是些通明透亮的玻璃丝。她带几分抱歉似的答:
“反芷没别的事。你又没起来。……”
一经他在她腮巴上亲了一下,她又说:
“有豆浆。喝吧?”
黄摩南洗了脸,很舒服的样子点上一支金鼠牌。他用种品酒味的派头嚼着豆浆,
很响地咂着嘴,一面照平素那种口气谈论起他们的邻居。
“那个史什么——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做人的。……”
他照例看不起地笑着。一提起那些吃公事饭的——他总是叫他们做“化石”。
他食指使劲拍着烟灰,仿佛他满身那些兴冲冲的劲儿——随处都要趁机会发泄出来。
“我是——他们当然看我不起的,”他嘴角往下弯着点儿,一看就知道他在说
反话。“本来是!太太当小学教员赚钱,我这个当老爷的可反而呆在家里吃现成饭
——哈,真没出息!”
女的把那些本子叠得整整齐齐,钢笔插到了红墨水瓶里:看来她马上还得用它。
她对他笑了一笑。
他手一招:
“来!”
等杜韵南坐到了他椅把上,他就拿膀子箍住她的腰,又不断地往下说着。他感
到连嗓子都似乎给幸福泡软了。
“了解我们的——可都羡慕着我们哩。”他声音来得挺柔和,挺慢。“昨天前
院子那个刘先生就跟我谈过:他到底是新闻记者,倒还接受点儿新的东西。他说我
们这一对真难得。”
她顺着他的背头往后抹着。看着摩南今天这么高兴,她也觉得十二分轻松。可
是她没搭嘴:他说话的时候顶不欢喜别人打断他的。
他行了一下深呼吸,仰起脸来瞧着她:
“你瞧——许多一对对的前进的,女子总象是男子的附属品。女的总得叫男的
养活她。男的总是个重心。这是个矛盾。而我们呢——那个刘先生说:我们是——
各有各的事业。……”
随后他又提到一个小报上所说新女性选择对象的条件:“要有普罗的意识,艺
术家的风度,布尔乔亚的生活。”于是他轻蔑地笑了起来。
女的随嘴答了一句:
“那种生活压根儿不同。”
同时她在肚子里对自己反复着:
“他现在很快活,他现在很快活。……”
她把右手从他头顶上移到腮巴上——奖励他这副好脾气似地拍了几下。她眼睛
对着窗子,象祈祷那么轻轻地说:
“我想我们的结合没什么缺憾。可是有时候——我觉着总是……我有时候一瞧
见你就害怕:怕你发闷。……其实我们可以过得很幸福。……”
这里她使劲捧起了摩南的脸,热烈地说:
“只要永远象今天这么着……我今天真乐,我今天!……”
她那双发亮的眼睛潮湿起来了。
黄摩南带颤地叹了一口气,拿一块手绢擦擦她的眼睛。他舌子打着结,连自己
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好好的……好好的……我一定要保养身体。……”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好象他抓着的是自己的心脏似的——心头也感到一阵紧压。
他觉得他太对不起她:她大忙了,她太苦了,这多半是为的他。可是他动不动就发
烦发闷,跟决了的堤那样——不管什么地方,就让激流任性泄下去了。
“我得待她好一点,”他想。这就轮到他来捧起她的脸,把她脑袋贴到自己那
一起一伏的胸脯上。
唉,这样生活下去真不行。他过得太平凡,太没有事情做,于是心头老钉着一
个疙瘩,他实在应当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