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叫他生活里有个重心。
可是他没跟她说这些话。这个主意他已经打定过许多次,谈过许多次:现在再
这么一提起——她也许会在肚子里笑他,或者竟还轻视他。
他只是小声儿问:
“你看起来,我是一个大混蛋吧?”
“怎么呢?怎么呢?”杜韵南压着嗓子叫,仿佛听到了一桩意想不到的惊人消
息。
“至少——我是一个糊涂蛋,一个懒虫。”
女的把脑袋在他胸脯上贴得更加紧了些,苦笑着:
“唉,干么要这么想呢,你?”
她认为这男子是个强的:他对什么都理解得很清楚,认识得很清楚。虽然他从
前不知道怎么一来退出了革命阵线,他的信仰可一直没动摇过。现在只是——他暂
时有点消沉。
“别把自己看得那么低能,”她没声没息地嘘了一口气。“你不是没能力的:
你可以写点儿东西,翻点儿东西——不论是文艺方面,社会科学方面。……”
“唔,真的。”
那个男子想了会儿,眼盯着墙上挂着的高尔基的木刻像。他渐渐兴奋起来,又
点上一支烟。
“呃,你还是把《战争与和平》翻译出来吧。我这部是Maude的译本,还要去
找一部Garrett的译本来。……”
接着他眼睛发了光,好象身子要腾空起来似地叫:
“我明天就开始翻——好不好?”
于是这两口子热烈地拥抱起来,跟去年秋天他俩刚同居的那种劲儿一样。他想
象着这个新计划,起劲得感到皮肤下面都有什么热东西流着:他觉得什么东西都一
下子变得亮了些,从他爱人身上也忽然发现了许多从没发现过的美点了。
“韵南,韵南……”他做梦似地叫她。“你真是我的好侣伴……你太好了……”
为了明天他就得动手那件辛苦的翻译工作,今天这个假日总得好好玩它一下。
他想喝酒,想吃点儿好的。他那侣伴这就快活地起了身,两手捏着他两个膀子:
“好罢好罢。我们尽五块钱吃:痛快点儿。”
“现在家里不是只有六块多点儿么?你下月十号才拿得着薪水哩。”
“可以借呀,”她很快地撒了个谎,一面记起预支不到一个鏰子的那些情景—
—陡地有一重压迫的感觉。“放心罢:要老是滴溜着这些,怎么玩也玩不舒坦的。”
男的明明知道她在哄他,可是他当做不知道的样子,只用种感激的神色搂着她
的腰。他瞧见她又淌下了眼泪。
“干么?”他轻轻皱了皱眉。
“你很讨厌这个吧?……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正预备要出去,杜韵南一个同事找她来了。
正是那位王老师,黄摩南背地里叫她做“老太婆”的。她象别的那些同事一样
——又恭敬又胆小地对这里的男主人鞠个躬,叫了他一声。随后放低了嗓子跟韵南
说话,时不时瞟着那个男的,仿佛怕他干涉她们。
“浅薄无聊的女人!”他想。
连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讨厌韵南那批同事。他觉得他们都是些可笑
的家伙,虽然他从来没跟他们谈过什么。每逢一来了这些人,他就绷着个脸,拿书
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再不然就走出门去。
“她干么要趁着礼拜天来呢?”他肚子里说,慢慢踱出了房门。
对门屋子里——那位史什么把腿子搁在椅把上坐着,一张报纸挡着脸。他,大
概又是在那里喝红茶。
院子里的阴处湿得上了青苔,还堆着些香蕉皮。太阳发劲地蒸着,到处都发散
着一股霉味儿。
黄摩南踌躇了两三秒钟,于是决计要找前面刘先生去谈谈。可是那个的房门上
了锁。
他有点不舒服,好象身上什么地方发了病。他似乎预感到有个什么不吉利的兆
头:他们刚要走上一条大路,可一下子给谁挡住了。他觉得好好的老晴天忽然堆上
了乌云,空气给压得叫人喘不过来。
正在这时候——自己房里迸出了高音的笑声:一听就知道那是打她们心底里发
出来的,显然她们肚子里有什么遏制不住的快活。她们压根儿没理会到这个男子在
不在屋子里。她简直没注意到世界上居然还有他这么个人活着。
“这完全是她的世界。这是女人的王国。”他低声说。
站在院子中间看着自己的影子——缩短了许多,仿佛太阳也故意要对这男性的
影子给一种压迫。他替自己伤心起来:唉,只有他是孤零零的。
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