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弦子停住了:
“‘家’要唱成ji-ja,记住:jia。”
“zi-ia。”
“别zi一ia,这是窑派①。‘家’是团音②:jia。”
①窑派:旧时妓院又叫“窑子”,妓女叫“窑姐儿”,她们特有的举止作风
叫做“窑派”。她们也去茶楼“清唱”卖钱,不重技艺,尖团不分,往往念倒了字。
②团音、尖音:指唱戏时念字在音韵上的区别,京剧很重视这方面,念字读
音往往与地区语音不同。如果一个角儿把字音念错了,就叫念倒了字。那是丢脸的,
会吃到倒彩的。
拍!——妈妈劈她一个嘴巴。妈妈一使劲,那脸胖肉给震得抖动了一下:
“混蛋,你这!……学上了这些年——可学上了窑派!你这死猪!”
师傅看看她:这孩子脸上给沾了点儿白粉,被眼泪糊成了腻腻的。他怪自己做
错了似的叹一口气,冲着她翘翘下巴,又拉起弦子来。脑袋低着,稍为侧着点儿—
—挺仔细地在那里听。眼睛时不时瞟瞟镜子,看看她腹部的起伏。
这么着又是从头唱起。又是“一轮明月……”
她声音发抖,叫人想到一根细纱在风里飘着,一个不留神就会断掉。汗水给叫
声榨了出来,痒痒地在脸上爬着。于是弄得满嘴都有股咸味儿。
“不错,不错,”老老喃喃地说。他仿佛给感动了一样,眼睛里又闪着亮晶晶
的泪水。
妈妈发闷地用脚在地板上打着板,在想着什么麻烦事情。她刚梳好了髻,两手
抹着雪亮的头发,这屋子里就滚着叫人恶心的头油气味。脸子一直绷着,下巴下的
折纹显得多了几条。
忽然——她脚底下顿快了一眼。她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扭着筱芸芳的细膀子:
“怎么啦怎么啦!啊?”
一经老老说明了这不是她孩子走板,她更加愤怒起来。
“你这你这——哼。牲口都不如的东西!”
接着大声叹一口气,坐下来使劲扇着扇子。
“你得明白——我是为你好,”她拿扇子打着手势。“你难道一辈子唱清唱吗,
一辈子——一辈子——唉!”
跟平日一样,她又来了那一套:她告诉别人——她只期望着这个老三。这孩子
要唱好了,成了名角,妈妈做人才做得有点意思。可是——唉,在年轻时候总得下
苦功呀!这里她眨眨眼睛忍住了眼泪,又提到了大姊:六年前病死了的那一个。
“好的呢——偏偏要死掉。老大生前可多疼我。多聪明,可是——唉!……往
下唱呀!”
筱芸艳在她自己屋子里叫:
“妈妈,妈妈!……快来!我牙疼!”
“哼,你二姊简直的不是东西!”妈妈小声儿埋怨着。“她现在抖了,连妈妈
都瞧不起了。没良心的家伙!”
师傅看着老三叫得突出了青筋,脸子发了红,他把弦子放低了一点。
“买块烧饼给老三罢,”他哀求似地对妈妈仰起了脸。“她饿了就没劲:她是
‘饱嗓子’。”
那个一面往筱芸艳屋子里走,一面嚷:
“怎么不生个‘烟嗓子’呢!——我去买好膏子伺候她!”
老三声音发了嘎,可还拼命挣扎着把这段二黄唱完。打妈妈一转身,她就管不
着唱相不唱相,任听自己脸上去变成副哭丧样子,她觉得这么着舒服些。
未了她用手中揩揩脸。把锡壶里的茶倒出来,低着头很馋地喝着。她简直不敢
去瞧一瞧师傅:老头儿那副干枯的身子,那副给闷着叫不出苦来的样子——好象用
不着眼睛来看,就一直照到她心底里,叫她心上压得很难受。
现在老老又用沉着的声音批评她起来。他叫她注意转弯抹角的那种味儿,并且
告诉她“酒”字该咬成尖音。他叹了一口气。唉,尖音闭音如今是很少有人讲究了。
姊姊跟妈妈在那里吵嘴。姊姊很烦躁地嚷:
“你疼我吗,你疼我吗!你只是要钱!要是我死了也能卖钱——你才巴不得我
死哩!”
这里筱芸芳张大眼睛听了一会,想起了一些什么。
“老老,老老,”她小声儿叫,“做梦干么不能随人拣呢?不爱做那个梦——
偏做。爱做那个梦——偏不做。”
于是一些模糊的回忆又给勾了出来。她瞧见过一间很暗的小屋子,有个老大的
坛子什么的在墙脚跟发亮。一个女人的手摸摸她的脸。接着有一个谁——用冰冷的
鼻子贴贴她的额,她忽然哇的哭了。
这是什么地方呢?那时候她几岁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