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偷偷地叹一口气,心里有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他们的嚷声渐渐含糊下
去,好象隔了几道墙。她倒是听见了角落里的那些蚊子叫;那声音成了一根根的细
丝——一根根扦进她心里来。
“他们多有福气,”她昏昏地告诉自己。“要逛就逛。要回家就回家。睡够了
又出来找朋友。”
忽然她想起老老说给她的那些故事。听了一半就叫她猜到了那结局:不知道是
听熟了,还是那些故事跟她的命运有什么联系的地方。
一直到上了床——她还是想着。手拿着扇子轻轻扇着脸。
“只要心眼好,总得团圆的。”
于是她拼命去记一记亲爸爸那副模糊的形象。她总觉得他又高大,又和气。他
说不定已经发了财,到处跑着找他的女儿。菩萨都帮着他,显一道红光领他到青云
阁去喝茶听戏,然后又跟着到这儿来。
她莫名其妙地想象爸爸是一张红脸,穿着一件很大的黑绸袍子。他抚摸着她的
脸,她这就跪在他跟前,往他身上一扑:
“爸爸……”
眼泪打两个眼角上流下来。沿着太阳穴滴到了枕头席上。鬓角那里觉到有一道
热流,一会儿就冷掉了。
为得不叫妈妈瞧见,她赶快抹抹眼睛,翻身向着里面。
她妈妈只穿着一件紧身背心,短裤也绷得紧紧的;那坯胖身子就泡得象个鱼膘。
下巴肉打着几条折,给汗水腌得发了红。于是她照着镜子,很小心地扒开那些折缝
——把爽身粉拍进去。
隔壁老老在说着梦话:
“这年头儿真奇怪……嗯,谁都可以欺侮我……”
“你听,你听,”妈妈嘟哝着。“他老是说别人欺侮他,老是向我要钱。没儿
没女的,也没个媳妇儿,一个人要花那么些个钱!要没有我——哼,早就!不饿死
也得差不离!”
四面渐渐静了下来。好象这城市挣扎得没力气了,躺在那里没声息地喘气。
筱芸芳一闭上眼,就感到大地在呼吸着的样子——一荡一荡的。她拼命去想象
一些遇见她亲爸爸的情景:她知道尽在这上面转念头就会做这么一个梦。
“要是老做这些个梦,老不醒,那可就好了。”
可是她只在梦里干些怪腻烦怪费劲的事。她觉得她站在那个小小的台上。一块
红牌子写着白粉字:
筱
芸芳
关阳南
她背贴着桌沿,脸对着台上那片画着许多亭子的背景,准备唱那句倒板。弦子
很高地拉着,好象叫痛似的。她可唱不出:怎么嚷,怎么着急——还是发不出一个
音来。
台下茶客们笑着叫着,咚咚咚地顿着地板。
“咦!咦!好哇!”
老老眼泪巴巴地瞧着她。妈妈可一把扭住了她的耳朵,那只戴着金戒指的手—
—没命地往她脑顶上敲了过来。
“你这!你这!……”
她醒了。满身的汗。
妈妈很响地打着鼾。屋子里黑得叫人害怕。只有窗子那里隐隐地透出一丝亮光,
眼睛瞧不见——只能用感觉才感得到的一丝亮光。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她就给妈妈扭醒了。
“这死丫头!年轻轻的就这么没精神,这么贪睡!”
老老坐在那张骨牌凳上,背拼命驼着,好象害怕着什么缩起来似的。手里懒懒
地理着弦子:看来那把弓有好儿斤重,叫他不大拉得动。他试了试音,照例停了手,
嘟哝了起来:
“戏子里面只有汪大头——嗯,算是有个好结果。他出家做道士,修修来生。
谁也比不上他。可是做道士总得有钱呀。你要是没钱,道观里可不要你。”
太阳把大半个院子晒得发白,沟里蒸出了一股刺鼻子的臭味。苍蝇低沉沉地叫
着,然后趴到了电线上——成了一条黑色的彩带。屋顶上仿佛老是有什么东西掉下
来;热辣辣的——落到汗渌渌的身上粘住了。
筱芸芳赤着脚跋上绣花拖鞋。精光的腿子上画着一条条青的红的纹路:辨不清
哪几条是妈妈打出来的,哪几条是搔痒搔破了的。
那老头儿拉了一下,对她点点头:
“溜一溜罢,孩子。还是昨天那段。”
她照习惯先高叫了一声开开嗓门,然后站直了对着衣柜上的镜子唱起来。脸上
给汗水洗得发白,还透出了青色。那件密密扣着的马甲——把她显得更加瘦小,胸
脯还有点往里凹的样子。
妈妈在使着爽身粉,一面不住地瞟着她,看看她的唱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