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句常常说起的话:
“真的。老三你想不想进学校?”
他抹抹头发,又转向着那位小老板,沉思地说起来:
“老三这孩子真聪明,不读书真可惜。十六岁上学并不算迟。我呢——别的不
说,这件事我总可以极力设法帮忙的。”
这件事——筱芸芳觉得可以办到,可是又觉得这是很辽远很渺茫的东西。她胆
怯怯地问:
“那么——妈妈呢?”
前一进院子里响起了笑声吵声。一个男子汉溜着小嗓子在唱“大补缸”:一听
就知道是那个大萝卜。一面唱一面走进这院子里来,后面跟着刘小奎。
“大萝卜,大萝卜,”小老板叫。“不要唱了,给我去拿两瓶汽水来罢。”
小老板跟大萝卜那帮人混得很好,就在戏院里跑出跑进不用打票,茶馆饭馆里
都怕他恭敬他。他常常说:
“不要看他们包打听,倒真够朋友哩。”
刘小奎一来,这儿可就热闹了。她又是笑又是嚷,老爱谈些别人的事情。她告
诉大家——杨美琴招待客人,要不亏得大萝卜,早就给警察抓去了。女叫天一等她
妈妈到上海去了,她就倒了嗓子。
“她妈妈说的:‘我三天就回来。你安分些,要是你倒了嗓子,我就跟你算帐!’
现在她急得不得了。”
“怎么回事呢?”筱芸芳很担心地插嘴。
那个在她耳边捣了一会鬼,她脸红了起来:
“呸!瞎说!”
那两位客人走了之后,师傅点着一段烟屁股抽着,一面咳嗽着。
“史六少爷这种人——”他摇摇脑袋。“现在你年纪轻,他捧你,往后你真唱
好了,他们可就谁也不来理你。他们呀——谁都是这么回事。”
筱芸芳听了一会什么,偷偷地说:
“他说给我念书……”
“别说了别说了!妈妈听见了又有一顿好揍!”
他把那卷破席子挟到堂屋里,往泥地上一摊:
“你瞧,那个什么马先生——这会儿不是不来了?都这么回事。唉。”
那个马先生在个什么衙门里当官,脸长长的,牙齿也长长的。眉毛老是皱着,
仿佛在熬着什么创痛。他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一会儿生气地提高了嗓子,一会
儿又平心静气的。
“我跟你们卖唱的一样。都一样,都一样。说不定还苦些。我真想要跟你到别
处去,躲开这个地方。……呃,老三,你能吃苦不能?”
她觉得他这些话很奇怪。可是它好象一只温手窝在她心上一样,感到了一种暖
气。于是她无缘无故地淌下了眼泪来。
“他真的到别处去了么?”她想。
筱芸艳已经回来了。常来的王参事他们正在她屋子里,妈妈也在那边陪着。那
几个男人的粗嗓子在拼命嚷着,争论着他们刚才谁喝得最多。随后又谈到杨小楼。
一个带痰的声音很吃力地告诉大家:他听过三十次杨小楼的“连环套”。
听着他们这嚷劲儿——叫人觉得这整个世界是他们花钱买下的,要什么有什么。
有时候他们也忽然想到了筱芸芳。
“老三呢?”
他们都把筱芸芳当做小孩子看。那位萧老爷还拍拍她脑顶,抹着山羊胡子问她:
“老三你猜我几岁?”
接着大笑起来。不等她答嘴——就转开脸子跟姊姊说别的话去了。他是她们的
干爹。不过她怎么也想不透他是怎么一个人。听说他不做官,只做诗。可是他掏一
张名片就能把一个人逮到衙门里去。怎么回事呢,这是?
桌上的旧钟重甸甸地敲了两下。什么地方在拉着二胡,声音颤抖抖地抽咽着。
屋子里的东西象做梦似地在那里晃动。她眼睛发酸,老实想要闭下来。虽然她
只坐着插不进嘴去,仿佛世界上压根就没她这个人,可是她要是一走,大家就得不
高兴。他们就得发觉少了一件东西。萧老爷就得把抹胡子的手停在半路里:
“咦,还有一个呢?”
她希望一个客人也不来,又希望客人们来。人一多了——她就感到她过的日子
里面添了一点什么似的。
姊姊把高领上的扣子全都解开,眼睛朦朦的——显得很瞌睡的样子。她可还在
血红的嘴里衔一支白金龙,挺起劲地谈着笑着,跟她在妈妈跟前使性子一样的起劲。
似乎她正有一肚子闷气,不过借着这副笑脸发泄出来就是了。
那位王参事又带着江北腔哼起戏来,而且老是这几句:
“师哦嗬,爷呃……说——话理伊,太差啊……”
筱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