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再也想不上。
她巴望着什么似地盯着窗子,仿佛看得见有一阵阵的热气打那儿滚进来。她想
要问老老一件事,可是那件事象影子那么一闪就溜了回去,连自己也抓不住它。
弦子又发出了叫声:跟针一样刺着她耳朵,钉到了她脑袋里面。
唉,老老待她真好。可是他跟妈妈一样:只望她苦苦地学,望她将来唱大戏—
—象谭老板余老板他们那么成名。他出生到世界上仿佛专为了教她戏来的,他对她
的嗓音有种天生成似的敏感,一看见她太累了,就又拿从前那些名角儿的故事对她
说。陈德霖每天起来就唱“祭江”,后来成了他很出名的拿手戏。九阵风踢他媳妇
儿一腿——来学娘们瘸着走路的台步。
随后他就傻瞧着地下,想着从前的事,眼眶里水渌渌的。
“干么不让我唱点儿别的呢?”筱芸芳想。
她记得刘小奎有一次在青云阁唱“月光光”,她听着不知不觉流了许多眼泪。
这出①电影——马先生请她跟妈妈去看过,她哭得非常利害,竟在电影场里抽咽起
来。马先生也拿手绢揩着眼睛。妈妈可觉得有什么不吉利似地叱她。
①出:电影初兴时人们叫它做“影戏”,沿用称谓“戏”的量词称电影。所
以不说“这场”电影,而说“这出”。
“哭什么,傻瓜!别人瞧着好笑。电影是假的呀。”
要是许她唱那支歌,——唉,那支歌!
可是老老看不起他说:
“那是海派!”
就只叫她唱那些老调。老是这么个过门。于是脚尖一点——板上起。“听谯楼
……”谯——尖音!
这些好象不是唱出来的,只觉得是些紧缚着的东西——死命硬揝出来的。她嗓
子直发干发痒,瘦小的身子跟着她的吸气在抽动着。脸上重新又淌下了许多汗,更
加显得苍白了。
妈妈打那边屋子里走出来,嘴里不断地埋怨老二:
“哼,有个好干爹,有老爷们做朋友——了不起了,爬到我头上来了。她也不
想想是谁把她领大了的。她如今可恩将仇报,这畜生!”
一听见那边大声喊着她,她叫着回答:
“茶沏上了,我的小姐!就来!”
随后她嘟哝着,嗓子提高了些,大概想要叫别人听见:
“你们姊妹老是叫我操心——唉,老害病。小的也是!这么大了还没发身,这
是什么毛病呀,这是?”
在这时候筱芸芳非常害怕。妈妈一受了姊姊的气,就老是到她身上来发泄。总
得狠狠地劈她几个嘴巴,死命扭她几把,然后哭哭啼啼告诉她:做妈妈的跟老二缘
分已经完了,只期望小的能够体贴她,能够学好。于是撮一把鼻涕,又使劲扭扭筱
芸芳的耳朵,发疯样的咬着牙嚷:
“可是——你不争气!你不争气!叫你姊姊笑我!”
老老就得苦着脸瞧着这女孩子,很伤心地喃喃叫着,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老三……老三……”
住在这大门里面的——怕只有刘小奎是个快活人。一等到这边做完了功课,她
就跑过来谈天,引人发笑。她什么话都告诉筱芸芳,她把她那些朋友都叫做冤大头。
“那个冤大头问我几岁。我告诉他我十八。他真的相信。”
说了就笑出声音来。
筱芸芳也老实想把什么都说给对方听,可是她只觉得心里有这么一件东西,要
把它变成一句话说出来,总是办不到。
今天刘小奎谈到了筱芸艳。她认为她有点傻。
“何苦呢!要我就不跟妈妈怄这个气。”
“你可比我们好多了,”筱芸芳轻悠悠地叹着气。“你妈妈是亲生妈妈,弟弟
是亲弟弟。”
那个拿着苍蝇拍子拍苍蝇,好象不满意似的发出很响的声音。
“我比你们好得多?”她鼻孔里笑了一下。“你们要怎样就怎样,反正不是自
己的妈妈。我呢——我妈妈有时候忽然发了病,哭得好伤心,说她累坏了我。‘这
样下去怎么办呢,这样下去怎么办呢!’她不断头地哭。不断头地诉苦。又叫人讨
厌,又叫人难过。”
想了一想,她又说:
“我怎么晓得怎么办呢?真好笑!”
可是筱芸芳总觉得对方跟她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她瞧见别人的亲妈妈对女儿哭
脸,对女儿那些罗哩罗苏的谈天,她就挤命去搜索那些模糊的回忆:那所黑魆魆的
屋子,那个高大的红脸汉。那些都离得她老远的,叫她摸不清楚。一面她又似乎觉
得那些景象迟早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