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梦
地上到处都蒸出闷人的热气,叫我们觉得出它在那里懒洋洋地上升。天上的星
星似乎给熏得很不安:躲躲闪闪地眨动着。
偏东一颗流星一滑——仿佛就掉到了隔壁院子里。乌蓝的天空上画着一道雪亮
的弧线,立刻就不见了。
筱芸芳自言自语地说:
“一个星宿落下来了。”
她叹了一口气。
两位客人还没有走:史六少爷老盯着她,静静地坐在竹床上抽烟,好象在等着
什么似的。他左手时不时抹一下光油油的头发。
“史六少爷可也是个星宿,”筱芸芳想。“大学堂又毕了业,家里又有钱。他
干么不做点儿事呢?”
差不离每晚——总在青云阁瞧见史六少爷,总跟庐山照相馆这位小老板在一块
儿。散了戏就得俏俏地来这儿坐这么个把钟头。他们谈着世界上许多事:她不大听
得懂,可是很爱听。
那位小老板把下嘴唇很难看地往外突着,显得大地万物都叫他看不上眼的样子。
他憋着一口怪吃力的北平话:
“老三你看见《顾曲小报》吗?昨天登了你姊姊一个照片——‘筱芸艳’!吓,
了不得!老三,我们给你拍个美术照去登画报,好吧?登画报——比你姊姊——更
抖!不好吗?”
“画报——有许多女学生的那个哪?”
她瞧着天上的星星出神,又轻轻加了一句:
“她们都是有福气的。”
师傅坐在小板凳上,拿芭蕉扇在腿上轻轻拍着,他只要有客人在这里,就老是
提起从前的事。背越来越驼,仿佛肺里的气已经给抽光了——可还要挣扎着迸出几
句话来。
“早先哪——嗯,够多热闹。朋友谁不巴结我: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全是我的。
学学戏,玩玩票,店里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用管。后来店倒了我还不知道。”
史六少爷问:
“那时候你家开的什么店?”
“祥昌泰嘛。谁不知道,”师傅低着脑袋,好象只是对自个儿说的。“这皮货
号在我家里开了三代,可给我玩倒了。”
他停了停嘴,大家静静地听着蚊子叫,他没声没息地嘘了一口气。
“一个玩票的可万不能下海①。玩票的时候谁都捧你,一下海就完了。我那些
个朋友——谁都靠不住。你穷了,卖嗓子了,就谁也不理你了。”
①下海;日京剧界行话,意为业余爱好者转为专业演员。
不过他声调里一点怨气都没有,只吃力地抬起了他那张瘦脸,屋子里的灯光打
窗子射出来:瞧得见他眼睛里一汪泪水,给照得亮晶晶的。
筱芸芳从小就叫他“老老”。她记不上到底是他自己爱这个称呼,还是妈妈要
她这么叫的,于是她叹一口气说:
“老老,别说这些了罢。”
这些虽然不干她的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听他谈到——就老实想要哭。
老老可又替筱芸艳不平起来:她爸爸生前是个在旗的将军,封了英勇巴图鲁①,
女儿现在可在卖唱。
①巴图鲁蒙古语音译,意为“勇士”。清初满族,蒙古族军士有战功的多赐
此称号,后来也用于汉族武官。
蚊子有气没力地哼着,跟生了病一样。远远地有人在唱着“见娘”的哭板,来
了一遍又来一遍:可辨不清是哪个姊妹。声音好象是给压出来的,又给什么堵住了:
听来闷得气都透不出。
筱芸芳瞧着天上,老远地想了开去。银河显然给热气蒸得融化了,泻成了一条
淡淡的白影子。
“牛郎织女在哪儿呢?”她挺认真地问着。“玉皇大帝干么就这么狠心呢?”
老老赶紧打断了她:
“别胡说八道,这孩子!……唉,你妈妈还不回来。”
他听着那闷闷的唱声,把脑袋摇一摇又垂下去:
“她们准也不爱惜嗓子。嗓子唱热了还尽唱。”
史六少爷摔了烟屁股,突然冲着筱芸芳问:
“你本来姓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爸爸——”
可是她很模糊:连自己都摸不清这是做梦,还是真的有这么一个爸爸。他头发
披在后脑上,脑顶上可剃光了一块,象唱黑头的一样。她给卖到一个女人手里,她
还记得她满嘴的黑牙齿。然后又转到现在这妈妈这里。那时候她只六岁。
她想:她爸爸是干什么营生的呢?也许他也呆在这个城里,还到青云阁去喝过
茶。
等师傅走开了一会儿,史六少爷又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