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那烟盘斜在一堆纸上。
刚把烟盘拿回到桌上,来了电话:家璇的。
“你干什么还不来?”
“不是约好了明儿来找你么,”他眉毛轻轻皱着。
“呃,今天。约好的是今天。”
接着她告诉他——她不放心,她什么也不做地那么等了几个钟头。她说得很快
很尖,一个不留神就得把一大串话溜了过去。
“你到底来不来,要是没工夫的话……”
“好罢,就来,”他叹了一口气。
又到了她学校的那会客室。
他坐到一张旧椅上,把右腿搁上左腿。
许多学生打这儿穿过,谁也得诧异似地瞧他一眼。他摸摸下巴上的胡子,埋怨
这学校干么要把会客室当作个过路的地方。
墙上的钟摆响着: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这会客室可不大高明。中间那张大菜桌子全褪了漆。那些椅子上说不定还有臭
虫。墙上挂着些颐和园的照片,玻璃成了黄色,密密地铺满了黑点子。
老柏懊悔没带本书来。他打个呵欠,他想在那张大菜桌上睡一觉。
二十分钟后——家璇到底到了他面前。
她的话很多。她告诉他一整天没做事。
接着第二步:他们商量着到什么地方去。
“对不起,你们这会客室可太……”他打了个呵欠。“到哪儿去走走罢。……
今天非你说不可:哪儿去。”
“随你。”
“这真比写文章还难,”他两手交叉着放在后脑勺上。
“你今天怎么没精打采似的?”
“嗳,累得慌:睡眠不足。”
这天他们上了北海。他们钻着山洞,谁也没言语。
“啧,真是。你今天怎么回事。”
“我想着一件事,”他嘘口气。接着谈到那个学生的文章。“他把日本内阁跟
军人对华政策的不同,解释成资本主义跟封建势力的冲突……”
女的忽然站住,把他身子挪过来对着她。
“每次你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譬如是……譬如是……”
停停。
“你跟我在一块的时候你感到厌倦,我知道。你对我已经……已经……”
她眼睛往上移:眼睛里堆着水。
男的想,她需要温柔。
于是结结实实温柔了一番。他捧着她的脸:脸是长长的:他打额头那儿亲起一
直亲到下巴上,很费了点儿时间。
他眼睛在她脸上移来移去象在爬山。尖尖的鼻子是山巅。额骨呢,一块大崖石。
什么都瞧得格外分明:那一脸的肌肉是一条条细小的短短的皱纹结成的,上面铺着
黄色的汗毛——可是一到了嘴边就黑些粗些,象胡子一样。
这会儿他的嘴唇正叮在她眼睛下面,这儿有三粒雀斑。这下面呢:两个淡红的
小颗子,隔得远远地对着。于是经过一颗痣,再经过一点路程,就到了嘴边。嘴唇
密密地结着皱,象一块生牛肉。好了,再过去是下巴:不错,就是那长着几个面疮
的。
“你真的爱我么?”她仰着脸。
“我真的‘那个’你的。”——啵,啵,啵。
于是休息一会儿,他工作做累了似地透了一口气。过了四五秒钟,四片嘴唇又
叮在了一块。
他嘴是辣的:他刚抽过烟。他舌子是粗的,象猫舌子。
她嘴里有种象散拿吐瑾①的味道。
①一种西成药
各人的嘴还原之后,他就问她今天吃过什么东西。
“吃什么东西:连饭也吃不下,”她轻轻地说。“我老是想着老是害怕,我总
觉得……譬如是——譬如是——是个不好的预兆。……”
“不好的预兆?”他打了个呵欠。
她结实瞧了他一眼:
“呃,不说了。真是。”
女的慢慢走起来。男的跟着。
“嗳,有话就说罢,”他两手放在她肩上。
没说。沉默。
忽然——她伏在他胸脯上哭起来。
男的抚着她的脑顶,一面挺吃力地想:
“对不起,她需要温柔。是的,是的,她需要温柔,嗳。对不起,她可真……”
他就用有疤的那边脸贴到她头发上。
她还那么抽咽着。她感到心头空空洞洞的要一个什么东西去填满它。她讨厌老
柏近来那种劲儿:他一高兴就敷衍她。不高兴的时候就老没精打采的,老打着呵欠。
就是那句话:他不把她当回事。
“你不知道我怎样的对你……对你……我太爱你……”
可是他就压根没那回事似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