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地
瞧见了自己的鼻尖。“你总是不把我当回事,我就想到……譬如是——譬如是——
你将来会不爱我,会……”
她一只眼睛里一泡水,慢慢打眼角流到两鬓那儿。
“别乱想罢。我永远是那个你的。……”
亲嘴。
一刻钟之后他们踱了出来。想喝茶,可是那些茶座都已给占满了人。
他们慢慢走着,瞧着喝茶的那些男男女女。他们谈着那个女人头发烫得成了大
头鬼,这个女人的眉毛画得打了折。还有,你瞧那个带绿领结的男人,扭得象唱青
衣的,叫人长鸡皮疙瘩。那边那个削肩膀的女人……
老柏又点着一支烟。他挺着胸脯:他老实有点感到骄傲。他的骄傲可不是没来
由的:他常分析他们的“那个”,他认为一点也没不正确。
她比他小十一岁。本来他不过受了她哥哥托付,对孩子似地照应着她。他象个
做爸爸的:他禁止她拍粉涂口红,指导她看些什么课外书。可是后来——他们“那
个”起来。
这谁也想不到:一个做了两个孩子的父亲的角色,一个那么冷冰冰的家伙,他
会……
可是——
“我们的‘那个’是很第亚来克谛克的,”他对朋友们说。“她进步得真快。
我们将来……我现在叫她先认识认识这世界,叫她……然后走上这条必然的路。…
…”
他瞧瞧朋友们的脸子:他生怕自己说过了火。
其实顶懂得她的当然是他自己。她现在已经在跟他合作:他计划着一部分析中
国社会结构的大著作,她就自告奋勇要给他整理一部分材料。
不过她着手得很慢。
“那些东西整好了没?”
“什么东西?”一她一下子想不起来。
“哪,皖北那几县的——关于高利贷,关于佃租什么的……”
“没哩,”她笑笑。
“干么还不动手?”
她就轻轻叹口气。
“我什么事也干不下,只是想着你……”
“嗳,你不至于做个恋爱至上论者罢。”
“我知道不对,可是……”
每回见面总得问一遍,星期二那天他又提起这回事。
没动手。就是他给她的几本书也没看完。
在个小饭馆拣了座,老柏就把家璇的两臂抓着,告诉她——除开两性间的“那
个”,还有更重大的事。
“你得老记着我为什么会‘那个’你:我对你的期望……”
这句话反复了好几次,然后亲她的脸,一直到店里的伙计进了门他才坐到自己
椅子上。
可是十点钟回到自己的住处,老柏又想起还有许多正经事没跟她谈。
“凤阳那几县的材料非常重要的,”他象对人说着似地在肚子里说。他打了个
呵欠。
当时并不是没想起,只是太嗜苏了怕她不高兴。
“她还有孩子气,往后总得……”
他想上床。可是觉得有什么拖住他似的,他又回到了桌边,点着一支烟。
一大堆事可不是今晚上干得了的。许多信没回。劳工法的讲义得赶快往下写。
他还得跟许多人去谈话。桌上还放着一个学生写的关于远东情势的文章,他压根就
没翻开来过。
电灯上叮着几个小虫,他就觉得他心脏上也叮着了一些虫子。
嘘了口气,把没写完的恋爱论拿来看一下。他打算写得非常通俗,非常有趣味,
叫谁也读得懂的。可是这儿的那些文字全不对劲:象他的劳工法讲义那么没点儿生
气,还堆上了许多术语,有些句子里排着三四个句子长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对不起,得重写。”
可是忽然又有点灰心:叫他写这类文章未免太不合式。
于是这篇文章一直耽搁了两个多星期。他下课回来只想到写信,想到把讲义干
下去。不过他没动笔:他打了呵欠,顺手把那学生的文章拖过来。
什么地方有人睡午觉,牛叫似地打着鼾。
他又打个呵欠,眨几下眼睛,瞧着那篇东西。
那字小得象些蚂蚁,一行行在纸上爬着。每个字都是左边高右边低,长脚长手
的。
“他准是学的康有为的字,”他想。
忽然他非常烦躁起来:他想到的许多要做的事都没做,就象给被窝紧蒙着脸似
的难受。
还是赶快把讲义弄起来罢。
他在书架上找书。
书架永远没有干净的一天,东西横的竖的乱堆一起。还有很多烟灰:不知道什
么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