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快要过年了,唐启昆二少爷一个人到省城里去,他没有带眼镜。在长途汽车上,
在渡轮上——他总是小小心心地把大衣领子翻上来盖着脸,帽子也嵌得很低,提防
着瞟瞟四面,怕有什么债主跟着他,耳朵边似乎还响着大太太的嚷声:
“你要逼我们老小!要逼死我们老小!皇天呀!”
只要一在自己房里,五二子就悄悄到板壁外面听着他。她还用种种的话去套小
侯——问二少爷到了些什么地方。她还叫她哥哥拖小侯出去听说书的时候,就便盘
问盘问那个车夫。哥哥老是没有办到,于是她到大太太跟前捣着鬼,嘴巴象雀子啄
食似的,眼睛灵活地转动着:
“哥哥没得良心:家里的事他全都不管!”
顶奇怪的是——大太太带着五二子常去找十爷,找华幼亭,还去找大嫂子。
这算是什么嗄,这算是?她去看大嫂子的病么?她告她儿子忤逆么?她要跟那
些外人打在一伙——来对付儿子么?她动下动就哭着叫着:
“啊呀我苦啊我苦啊皇天呀!……这么一笔家私他把我败光了,要我——我我
——死呀!……他容不得我们老小——我们老小——哎呀皇天呀!”
她一桩桩数着:他骗走了她许多东西,抢了她的首饰去当。并且连大嫂生病—
—都怪到她头上:好象她竟替“那个寡妇”抱不平似的,接着她跳了起来:
“你做的事你去担当:你欠的债你去还!……噢,你过不得关你就往省城一跑,
要债主子逼死我们啊?……偏不放你走!只要你有这个本领走!”
“哼!”做儿子的咬着发了白的嘴唇。“你把我关起来好了!笑话!”
她老人家可斩铁截钉地宣布了她的意思,做儿子的怎么也得料理这些帐:今年
田上收不到租,又挪空了两千多新债。家里也得想法子过年,把茶店馆子什么的零
碎账目算一算。她的首饰也得还清。不然的话——
“你不要想动一动!田你也不要想,寄在大舅舅家的东西你也不要想!——我
跟大舅舅商量好了的。……我到处去告你——看你还做人!”
老二发火了。从来只放在心里的,不好意思说出来的,都一下子爆了出来:
“分明是你逼我,你逼我!我到了这个地步你还逼我!……你放到外面的有七
八千,放到咸隆的五六千,你当我不晓得,你见死不救!……唉,亲生娘啊!……”
“好!好!”太太给一拳打中了要害似的——猛地冲了过来。她干巴巴的脸上
竟发着油光,还有点带红色。
五二子也哭了起来。
“太太真冤枉,太太真冤枉!……这个话哪块来的嗄……”
可是突然——她爹爹狠心地给了她一个嘴巴子,她身子一倒,那边又来了一下
更重的。他的拳头狠命地揍到她的头上,胸脯上,脊背上。两只脚往她身上乱踢着,
她倒在地上叫着滚着。
大太太这就拿出一把大剪子,找出一根麻绳来。她跟唐启昆拼命:她硬要叫他
把她自己弄死——用剪刀戳或者用绳子勒。
“我跟你到亲戚家去问,到咸隆钱庄去问!看我放了债没有!不然你就弄死我!
去,去!去问去!我跟你去!”
做儿子的把袖子一捞,他反正已经不打算要这个面子,他不在乎:
“去就去!”
那个一愣:僵住了。于是她躺到地板上打起滚来。
“哼,这个样子!”唐启昆压着嗓子叫。
他不知道怎么办好。孙小姐似乎受了伤,在地上滚着不肯起来。孙少爷可不知
道这回事似的,一天到晚不在家,到外面去看壁报,去听说书。就是老陈桂九他们
也不大放心:他们那些工钱赏钱一直存在他那里——连本带利统共五百多。大太太
简直成了个牢头禁子,仔细提防着怕他逃走。他什么没有了,连那副平光眼镜也给
她弄碎了。
可是他到底溜了出来——连皮包都没有带。
瞧见了省城的码头,他胜利地闪了一下微笑。他想象到那些债户在他家怎么个
闹法,感到了很痛快,他咬着牙:
“我不管了!我再也不家去,永不家去!——我什么都不要,让她们去过日子!”
他踏上了岸,忽然脑子里有种很古怪的念头闪了一下:他觉得他母亲有点可怜。
仿佛一个斗赢了的人——瞧着对方那副苦巴巴求饶的样子,不免有点不忍似的,他
很大方地叹了一口气。
“唉,她倒也难怪。过日子过到这个地步,难怪她要着急要拼命。……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