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客人散了之后,她一想到她现在就得开口,她忽然就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
其实要说的话她早准备好了的,可是心总跳得很厉害。她迟疑着。
“等下子吧。”
等下子大家各人回自己屋子里睡觉去了,她这就焦急得脸都发了热。怎么又不
开口!——等到哪一天呢?老太太跟小凤子也真是!——这个事她们分明晓得,可
是她们不提一句头!连提醒她一下都不!还有侃大爷——她就不相信他连她的委屈
都不明白!
那位侃大爷也不向她问起。他并且还——故意要避开这个麻烦似的,马上就要
走。
梁秘书搓搓手告诉新闻记者:
“是的,是的。我跟秘书长明后天就回京里去:部里事情忙得很。”
于是芳姑太毅然决然地叫,脸色很严厉:
“祝寿子,来!”
一会儿又摆摆手:
“唔,莫慌!……我先去照应一声。”
她走到外面厅子门口张望了一下:那里坐着许多男客在抽烟,嗑瓜子。她冲着
走过来的高升问:
“老爷呢?”
“在后院书房里。”
走到了后面院子,她可踌躇起来:要不要马上就进去呢?她听着侃大爷那很忙
的脚步声,似乎在那里找什么。可是华幼亭老先生的话声慢吞吞的,好象想要把那
个的忙劲儿调剂一下。
“股票不值钱的话——顶好是暂时不要声张开去。如此——如此——或者股票
还能够押几个钱。……我想姑且一试……”
终于芳姑太很快地走了进去,呼吸有点急促:
“你明后天真的就走啊?”
丁文侃要打书架上拿什么,这里把手停到了半路里凌空着。看见芳姑太脸色发
白,老实吃了一惊。
“怎么?”
“我——我——有话跟你说。……你来。……”
那个用大步子跟着她,眉毛轻轻皱着。他一面在那里猜疑,怎么,他们叫姑太
太出面来跟他谈判么?于是他拼命摆出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也不打算先向她探点儿
苗头。到那时候他可以拿出他常用的办法来:“一笑了之。”
他瞧着姑太太那种紧张劲儿觉得好笑,他几乎想要劝她一劝。
“大将临阵——自己先要镇静点个才行呀。”
他微笑了一下,步子故意跨得长些,就显得他是慢慢跨着步子的。一跟着她进
了老太太的屋子,他忍不住装出副轻松的样子问:
“唔。就在这块说啊?”
一面很安闲地擦一支洋火——点起烟来。
那位姑太太可在那里布置:她逼着侃大爷坐下,还叫温嫂子带祝寿子进来。那
孩子齐他母亲肩膀那么高,可是偎在她身边坐着,仰起那张苍白的脸来瞧着舅舅。
老太太她们在那里找她:
“姑太太呢?姑太太呢?请姑太太来打牌,小高,小高——呃,老小高!”
还不到一分钟,她们就找到这里来了——
“在这块呀?”
可是一看见屋子里那几张作乎正经的脸子,老太太就发了愣:进也不好,退也
不好。不过小凤子很大方,把身子一扭歪就跨进了门,她后面紧跟的梁太太在门口
止了步子,张头探脑的。她认为她现在要是进去了很不方便,就好象嫌这扇门太小
似的——索性让自己那一大坯移开了些,听他们一家人谈什么。
侃大爷很镇静地告诉自己:
“唔,阵势摆好了。”
这是由芳姑太发难的,她稍微迟疑了一下,瞧瞧老太太她们,这才开了口。她
跟做序子一样——先谈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她告诉对方:她早就想跟他商量,老等
着他回家。可是这几天大家又一直没工夫。于是她抓着祝寿子的膀子,似乎怕他逃
走,这才搭到了本题。她声音有点打颤:
“我跟你商量商量唐家的事。……”
丁文侃吃了一惊,跟着自言自语:
“唐家的事?”
真想不到是这么一着,他刚才那些猜测竟是错的,他刚才准备着的一手竟全都
没用处。他简直觉得有点扫兴,怪人家小题大做似的——瞅了她一眼,一面他又感
到对不起她。于是他真的轻快起来,很长地吐了一口气。
大家都看着芳姑太太,等她张嘴,她嘴发了白。
侃大爷拿出了他那副办事精神,皱着眉很忙地催着她:
“唵,你说,你说。”
芳姑太太用力抿着嘴,眼睛渐渐发了红,她瞅了祝寿子一眼,挂下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