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他是个不吉利
的东西,一碰着他就会背时的。
随后她用着报答那样的忙乱劲儿喊起她儿子来。
“祝寿子,祝寿子!”她拿眼睛四面找着。她没了主意,似乎要找她少爷来商
量一下。“你在哪块,你在哪块?”
那个孩子正坐在她椅子后面。他手里拿着一把杭州剪刀,用心用意在椅背上刻
画着。他想要刻成一个“唐”字。可是那上面很滑很硬,刀尖子老是吱的一声溜了
开去,他给搞得很不耐烦。
他母亲拖开了他:
“呃,这个不能画。……呃,祝寿子!……”
祝寿子眼睛发直,嘴一扁一扁的:他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向来就先来这一手。
芳姑太太叹了一口气,她生怕这孩子气出病来。
“你到下房里去画罢。那块的椅子随你画,好不好?……来,放乖点个。……
叫温嫂子陪你去。”
不知道怎么一来侃大爷他们谈到了史部长。老太太带着关切的脸色——很仔细
地问了许多话。史部长怎么会那么胖呢?他也爱打牌么?他看见了部里的同事是怎
么个劲儿呢——笑不笑?还是大模大样摆出一副大官派头嗄?
侃大爷很小心的样子回答了她。他沉思地说:
“唉,他那个病很讨厌。医生说的:他以后随时有那个的危险。”
说了他又瞟小凤子一眼。他觉得她们这种漠不关心的神气很可恶。
“我怎么说这些话呢?……人家还巴不得部长中风——忽然死掉:我的政治生
活一定完结,人家就高兴!……”
可是小凤子关心着部长太太:
“史太太年纪不大吧?烫头发不烫?”
“怎么老说这些的嗄!”芳姑太太想。她掉转脸来瞧一瞧:温嫂子跟祝寿子都
不在这里。她心底里忽然涌出一种凄凉感觉,好象她的那块肉跟她离别得很远似的。
这天——她又没有机会跟文侃谈那件事。“叫我怎么办呢,我们孤儿寡妇?”
她悄悄地脱了衣,悄悄地睡上床。耳边又飘起了三太太的哼声。仔细一听,可又不
大象。黑地里她又看见乱七八糟的一团,叫她眼睛发胀。她极力叫自己定一定心,
好好打算一下,可是不知道要从哪块想起。一切越来越不顺手,仿佛天地万物都结
成了帮——一个劲儿来欺凌她跟祝寿子。
“田是个祸——就尽让唐老二去卖啊?”
隔壁老太太在那里打鼾:她听来竟成了一种威胁。外面似乎有一点风,搞得院
子里两棵树沙沙响了一阵,然后打屋顶上飘了出去。于是三太太那不成调的哼声又
荡了起来:永远不会停止,永远是这么捉摸不定,仿佛并不是真的有人哼,只是打
你自己心里迸出来的。
现在芳姑太太看见了文侯老三那张红脸。他打着三太太,把桌上什么东西都打
碎,跳着发着脾气。接着他点个火把这屋子烧起来。
旁边静静地站着唐老二——嘻嘻地笑着。一面掏出田契给何云荪,还说明着:
“我这个田——是侃大爷叫我卖的。”
她冲过去抢着打着。……她醒来了,她满身的汗。
“温嫂子,温嫂子,”她轻轻地叫。
四面静悄悄的。她打了个寒噤。
叹了一口气,自己听着这声音忽然害怕起来,她老实想要叫几声,叫醒随便哪
个都可以。她要找一个人说几句话,找一个活人,就是几句不相干的话也好。……
这时候文候跟唐老二的脸子又在眼前显现着,她全身的肌肉一阵缩紧,又松了
下去。
“我受不了!”她说呓语似的。“我马上——我马上——嗯!”
她一下子坐起身,把衣裳一披。她下床趿着拖鞋,往前跨了两步就停住了,渺
茫地看看四面。指尖象浸在冷水里一样。胸脯一起一伏地在喘着气。然后慌慌张张
走到窗子跟前,把窗挡掀开一角——往外面望了一下。
一个冰冷的月亮挂在屋檐上,发着青灰色的光。这世界上好象只有她一个人:
她生命里的一切东西可给谁抢走了,给剥光了。
她往床上一倒,抽抽咽咽痛哭起来。
什么都没有惊动她。她哭了很久。未了她给搞得很疲倦,闭上了眼睛。心里可
平静了许多。
“唉,马上就要谈。……要快点想办法。……”
娘家这些人可满不在乎,还是热热闹闹打牌,还是不断地有许多客人。他们竟
好象故意要叫芳姑太没法子谈这件事——免得听着这些背时话来扫兴。唐老二也常
来拜访他们,简直显得有点骄做的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