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爹爹死了,唐老二……我们孤儿寡妇……”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预备了好几天,预备了一肚子的话——全给哽住了。她
淌着眼泪,拼命咬着牙忍住,可是办不到。随后她痛哭起来,肩膀跟抽风样的耸动
着。
结果还是一句也没谈。
老太太抹抹眼泪替她说明白:
“唉,是这个样子的:哪,你也晓得。我生她的那天,你到芦花巷找刘婆子来
接生。到吃过中饭,过了一个时辰,她生下地来了:是个女孩子。她稍微大点个,
大老太爷就很喜欢她,常常说着玩:‘给我做女儿罢,给我做女儿罢。将来我代你
说个婆家。’后来呀——你也晓得的:哪晓得真的是大老太爷做的媒。”
“我晓得,我晓得,”丁文侃打断她,“我都晓得。”
“是哎,你都晓得。后来呢——唐家三老爷到城来的时候,大老太爷就跟他谈
起……哦,不错!那天子还是唐家三老爷生日哩,四月十一,我想起来了。那天子
我到五舅舅家去的……”
大儿子摆摆手:
“我都记得,我都记得!”
“你自然记得哎,是啊,你听我说嗄:到了——到了——嗯,怕是五月初二…
…呃,可是五月初二?……哦,不是的!我想起来了:是初八,五月初八。过了端
午才去的。唉,你看看我这个记性!——还说初二哩!——五月初八那天——大老
太爷亲自到柳镇唐家里去看看那个孩子。那天你在书房里挨了老师的打,哭家来。
初九——我想想看:初九我做了什么事的?……五月初十大老太爷家来了,说的:
‘孩子不丑哩。’后来我叫你上街买头绳:我关咐你要买红的,要买红的,你买了
紫的。就是那天子晚上——我们把小芳子的亲事商量定规了。……”
丁文侃很痛苦地等她老人家说完。他不敢看她一下:怕两个的视线接触——她
会想起更多的话来。
那位老人家可没住过嘴,把这段事情报告了将近一个钟头。她叙述了芳姑太出
嫁的情形,又谈到唐大少爷这个人品,只可惜有痨病。然后那位姑太爷去了世,唐
老二可就动手欺侮这位寡嫂:他卖田,他拿家里藏的字画玉器去抵债,叫芳姑太将
来分家的时候捞不到一点东西。
“她等你回来想一个法子。我们早就商量过的。……唉,真是!真想不到!”
于是芳姑太重新哭了起来。
她们都盯定了侃大爷的脸。小凤子还显出一种得意似的神色,好象说:嗯,这
回可把哥哥难倒了!
在外面的梁太太到门口来露了露脸,她认为现在该来安慰安慰芳姑太太。她走
着弯弯曲曲的路线把身子挤进来,用手抹抹眼睛:
“不要伤心了罢。……唐老二这个混蛋!——我们一起来结结实实对付他一下!
让他晓得我们的厉害!”
“老爷,老爷!”忽然高福在外面叫。“县长来拜会老爷。”
这位老爷马上站起来——找着洋火点上了烟,又坐了下去:
“我现在正有事。叫他等一等,嗯?”
他用种紧张的样子听着高福走了出去,这才移正了身子,舔舔嘴唇,准备宣布
他的办法。可是他还扫了大家一眼——看看她们是不是全都提起精神要听他的。然
后挺直脖子干咳一声。
“这个事情——我看是很容易办到。今天晚上找唐启昆来,我们开诚布公谈判
一下。”
可是这里他又想起了什么,手一扬:“等一等!”他把脸子对着窗子那边喊:
“高福!高福!……高升!……你请梁秘书来!快去!”
接着他又——
“呃,高升!……梁秘书在不在那里陪客?”
“是的,老爷。”
“好,你去罢!不必请他来了。”
想了一下——还是不放心。他一起身就走,刚跨出房门,他掉转身来很匆忙他
说了几句话:
“我回头再跟你细谈。总之我的主张是这样:家是要分,但是田不必留。田真
是个祸:能够卖得掉就卖掉。今天晚上呢——我们就找唐启昆来:大家商量一下卖
田的办法,我们跟唐家通力合作。田一卖掉,你们两叔嫂再分家:分现钱。我老实
告诉你:如今顶要紧的是留几个现钱。比如——比如——”
一面说一面回到了房里,右手两个指头夹着半截雪茄打手势:
“我早说过这个道理。你要是分到了田,你生活还是要困难的。现钱可就不怕。
并且你们唐家还有许多骨董字画,这个——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