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华幼亭老先生是个小个儿,可是坐得挺稳重,眼睛正直地看着前面,看来叫人
感到他的庄严。他常常有礼貌地拱手,并且还亲手把茶食碟子端到客人跟前去。
“请用一点,请用一点。这个桂圆是一个敝友从福建带来的:真正的兴化产。”
他椅子正放在《孔子问礼图》的石拓下面,旁边红木茶几上点着的龙涎香慢吞
吞地袅着烟:这些都给别人一个特别的感觉——竟想不到这个世界还有人做歹事,
做卑鄙的勾当了。
这位主人手里不住在摩挲一块鸡血石,说起话来一点不含糊:
“丁仲老请放心:我决不借钱给唐启昆那种人。小人之爱人以姑息①,那我断
断乎办不到。我晓得他是个纨袴子,纨袴子:这种人我连见都怕见他。”
①小人之爱人以姑息:语出《礼记·檀弓》,原文是:“君子爱人也以德,细
人之爱人也以姑息。”
随后他竟换了一个地位,仿佛唐老二想要借钱的地方不是他这里,倒是丁家了。
“万万不能借给他,”他绷着脸,嗓子略为提高了些。“一借就坏事,真是要
小心哩。第一是这种人没得信义,满口胡说。而况——而况——朋友通财是凭的交
情呀。你凭什么要答应他呢,凭什么呢,请问?……据说唐启昆最好吹,好给人戴
高帽子,以从中取利。我是——”他有点愤激起来了,“我是——既不会吹,也最
不欢喜戴高帽子!我不怕他!——他无隙可乘!嗯!……我怎么要怕他呢?……这
种小人你切莫理他。……我是不怕的!”
丁家的人放心了。芳姑太简直觉得天下什么大事都已经安排好,她跟祝寿子娘
儿俩的前途己经有了担保的样子。她不再去滴溜这些别扭。也许她自己也跟老太太
小凤子她们一样——可以关起门来过她的安闲日子了。
出门之后她实在想要对老太太她们表示几句感激的话,表示一点儿谢过的意思,
因为她以前竟怪过她们不理会她寡妇孤儿。可是她一句也说不出。
“我真对姆妈不起……”她对自己说。
想着这些——她自己有点不高兴自己。于是,把脸子绷着,好象在生着她们的
气似的。
老太太跟小凤子可在评论华家两位姨太太的品貌。做娘的认为大姨太太很叫人
看不顺眼:脑顶上脱了几根头发,她怎么不想想法子呢?光秃秃的真是难看。可是
女儿以为二姨太太的脸蛋不如大的那个。脸子是圆的。一个女人家脸子长得圆圆的,
这怎么作兴嘎!不过她们过日子可过得大方:要什么不缺什么。
她们用钱是怎么用法的呢?也发月费么?——一个月多少钱呢,那么?
那位家长可正带着骄傲的脸色谈起他的朋友:
“华幼老倒真是个君子,真是个君子,哪个都晓得。他——他——嗯,真是个
血性人。……他顶讨厌的是荒唐鬼。……好人总是不得意,唉。不过他倒还过得去:
华家里那家钱庄虽然倒掉了,田倒还留着七八百。……他待朋友真好,书房里也摆
设得好看。……嗨,糟糕!——我倒忘记问他那只方表多少钱了!糟糕!”
这时候华幼亭老先生送了客回到里面。
“唉,想不到唐家里如今败到这样子!”他感慨地说。“这到底是天作孽是自
作孽呢?”
地方上的人都知道这位华老先生向来肯帮朋友的忙,处处替别人设想。丁家一
谈到他们姑太太的切身利害,他就认为他也应当替她顾及到。同时唐家两叔侄也天
不天上他的门,请他注意唐启昆的困难。二少爷赶着他叫老伯。
“我晓得老伯一定肯帮我这个忙的,”他说。“改一天我要请老伯吃一顿便饭,
谈一谈。”
到二十那天,唐启昆的请帖给送来了。地点在宴宾楼。这家馆子有几色菜是华
幼亭老先生特别赏识的。并且还声明——连主客只有三个人。
他老人家对那张石印的红字帖了想了一会。
“去罢。”
一辈子他没谢绝过别人的邀请,也没跟谁摆过什么下不去的脸色,他觉得做人
总得讲讲这些礼节的。
于是他穿起那件熟罗的长衫,上面还加上一件黑马褂。虽然天气已经很热,他
可还戴一顶瓜皮帽,上面尖尖的,好象给那颗红帽结一把抓紧了一样。这些一配上
他那小小的身坯,看来仿佛是一把锐利的钻子。右手拿着折扇,慢条斯理地晃着打
手势。谈吐也是一个音一个音拖得相当长,并且有时候还欠起身来拱拱手。
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