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樵愁眉苦脸地跟他谈到现在这个世界。
“我怎么能够懂呢,我怎么能够懂呢——如今这个世界简直是害了瘟病了。”
“是,是,唉!”那位客人摇摇头,打一个小小锦袋里掏出那块鸡血石来,在
手里揉着。“想不到,想不到。恐怕——恐怕——连季翁你也为始料所不及,这个
世道人心……”
当主人的可跟茶房在旁边交涉什么。他刚剪了头发,正面象构成了宋体的“目”
字形——正绷得板板的,仰起了点儿,用着又精细又体面的派头,吩咐着对方。为
了礼貌的缘故,他嗓子压着不叫人听见,可是一个个字音象有弹性那么跳蹦着,有
时候那位客人竟掉过脸来瞟这么一下。
“蟹黄鱼翅,要弄好点个,”他更用力地进出这些话。“价钱倒不在乎,只要
东西好!”
那个茶房不断地鞠着躬:
“自然自然自然。二少爷放心就是了:我们不靠二少爷照顾点个靠哪个呢。”
二少爷觉得可以满意了,这才搓搓手走到华幼亭面前,很认真地说明了一回。
他叫别人知道他是这里的老顾客,吃饭总是记账的,他们做的菜格外巴结。末了他
陪着笑加了一句:
“这块蟹黄固然一年四季有,而且我看是——比别家的好。我晓得华老伯喜欢
吃蟹黄鱼翅。”
可是要上桌的时候——华老伯怎么也不肯坐上去。他一步步退着,拱着手:
“这不敢当,这不敢当!这个位子——我无论如何不能坐。这个这个——季翁
来,季翁来!”
“怎么让我嗄!我是——我是——我跟启昆是一家。”
华幼亭一面要挣开那两双邀请着的手,一面不住地欠着身子:
“呃呃呃,决不敢当。我比季翁小一辈,怎么敢……”
“你比我小一辈?”
“季翁听我说,听我说,”他又退了一步。“刘大先生你是认得的吧?”
“刘大先生?——没有听见过,哪个刘大先生?”
“哪,这个是这样的:刘大先生是我们族叔的同年,我叫起来是个年伯。而刘
大先生教过王省三的书。王省三——季翁见过的吧?”
“不认识。”
“是,是,大概没有见过。……王省三跟了家祥是结了盟的:了家祥照他们丁
氏谱上排起来——则是仲骝二太爷的侄孙。……算起来——季翁恰恰长我一辈。”
那两叔倒稍微愣了一下,重新动手拖他。茶房恭恭敬敬站在旁边,怕他们会溜
掉似的老盯着他们。几个冷盘端端正正摆在桌上,让些花蝇在那里爬着舔着。一会
儿它们又飞起来站到茶房头上,站到华幼老帽子上,在这门沉沉的空气里飞得很费
劲的样子。
他们嗓子不知不觉渐渐提高了,在这空敞的楼上响起了嗡嗡的回声。
“呃呃,坐,坐……”唐季樵逼进一步。
“呃呃,呃呃!”那个退一步。
“请,请!不要这样……”
“无论如何——呃呃!”
“这个位子你怎么能够不坐呢?”
“我怎么能够坐呢?”
“啧,呃!”
“我——呃呃!”
怎么也不行。唐李樵拿手绢揩揩额上的汗,很烦躁地赶一下飞过来的苍蝇。他
败退下来了,然后疲倦地坐在炕上,摆出一副没法挽救的脸色瞧着那两个。他不知
道自己到底是饿了,还是心里有什么疙瘩,老实想大声叫喊几句什么。
后来他还是鼓了勇气,不过声音来得不怎么有劲:
“请是请的你,这个首座当然是——”
“那决不敢当,那个——断断乎不能够!”
唐启昆两个膀子失望地凌空着,瞧瞧这位客人,又瞧瞧桌上。他脸上油油地发
着光,还有点儿气喘。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觉得今天这件事可以办得
很顺利。同时他可又有点着慌。嘴里喃喃的:
“怎么办呢?……”
这回可轮到华幼亭要求起唐季樵来。一个劲儿冲着炕上作揖,用种种的理由来
请十爷坐上去。他自己是个小辈,应该在下面作陪:长幼总要有个分寸的。他认为
如今世道人心之坏,就在于长幼无序,男女无分。于是又作一个满满的揖——做了
一个结论:
“因此——非季翁坐首座不可。”
楼下锅铲子锵锵地叫着,茶房们哇啦哇啦喊着。整个宴宾楼都滚着油腻腻的气
味。随后一阵急促的步子响了起来,楼板给震得哆嗦了一会,一个茶房端着一盘热
菜进门了。一发现桌边还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