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种派头在这种地方有点不合宜。他想:
“我们姑奶奶倒是个好人。”
就这么一下子——那些话溜出了嘴巴。他并且还加了一句:
“我看见的:我亲眼看见唐老二跟他们十爷商量。”
一瞧见芳姑太脸子板了起来,嘴唇发了白,丁寿松可又惶恐起来了。他结里结
巴地说:
“不过——不过——的确不的确——我是——真的,我倒不明白。”
今天他左眼眯得更加细了些,不住地挤出了泪水。时不时眨着,看来他很不安
的样子。他好几次抬起手来——好象要去抚摸温嫂子似的,可又放了下来。嘴里咕
噜些连他自己都不明意义的话。他恨不得逼他家姑太太明明白白说一句——
“我相信连你也不明白。”
半点钟之后他败退似地坐了下来。他拿右手摸着下巴,定下心来想了一想:到
底会不会出什么乱子。
热闹——他倒爱看。在乡下他就常常来这么一手。
“你望着罢:我要煽得他们做戏给我看,”他动不动就小声儿告诉他老婆。
“顶多到下个月初几里——有人要孝敬我块把钱。反正世界人心都坏,并不是我格
外乖巧,喜欢掉人家枪花,不这个样子活不下去嘛。”
不过他从来没有在爷们儿跟前玩过花样:如今这还是头一次。他向来就知道奶
奶少爷他们难说话,这回——
“唉,真是的!这回我偏偏夹在中间!”
为了要叫自己别这么提心吊胆,他拚命叫自己相信——没有他担心着的这么难
办。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的,真是的。怕他们会打架啊?”
瞧着姑奶奶这么爱体面爱干净,二少爷这么有礼节,丁寿松简直想象不起——
他们决裂起来是怎么个劲儿。他们顶多暗斗几下,两个人连面都不见,唐老二这就
再也不会明白——他那些秘密打算是谁泄露的了。
丁寿松变得活泼了点儿。他到厨房找着温嫂子谈了几句,还一路跟着她走出来。
她一进了太太小姐们的屋子里,这位男客就在厅上等她一会。
“不是我喜欢说人家的闲话,”他小声儿说。“唐老二的确是——是——嗯,”
他摇摇头。
既然他做了一件不安心的事,做了一件对不起唐老二的事,于是想要对自己解
释似的——努力去想一些唐老二的坏处。他站在明白事理的人的地位上把那位少爷
批评了几句。他认为唐家这么一笔家私——败到借债过日子,这是第一桩混账的事。
还有,待一个寡嫂也不该来这么一手。这里丁寿松抿了会儿嘴,轻轻地叹了一声,
仿佛一位老太公谈起他的败家子。末了他往前赶了一步,让自己跟温嫂子靠得更近
些:
“吃又吃得那样子凶,那个唐老二。天天要吃鸡,鱼呀肉的,唉!”
对他丁寿松呢——哼!这就叫人不懂——怎么卖田偏偏要卖给那个什么何云荪!
丁寿松念头一触到这上面,就觉得受了委屈。在小火轮上的何仁兄跟如今的何
老爷——简直是两个人。他越想越古怪,越想越不服气,这心情就好象他好心借给
朋友一笔钱,人家反口不认,或者逃开了他。
他把下唇往外一兜:
“嗯,卖田!那个姓何的才不买哩。姓何的也没得钱——跟我一样!……”